回门之后,新婚礼成,就再没有一些说法讲究,自谢愈重去府学后,沈意白日里总会去沈家转上一圈,听着韩薇娘传授经验,婚后的日子与婚前相比,好似并没有什么差别,日子还是那么的平静,除了晚上谢愈归家后两人会在餐后抽上些时候,在书房里谈天说地,从诗词歌赋说到四书五经,从君子六艺说道市井人情,两人好似有说不完的话语,等到说乏了,再一人捧一杯清茶,各自找着想看的书,默默阅读,知道月上中天才去歇息。
  日出日落,月亮上了梢头,又悄悄从天空中隐去踪迹,只有撕去的页页黄历,显示着时间的流逝,厚厚的一本黄历终于只剩下薄薄一层,日子就进了腊月。
  秦淮河畔歌舞未休,贵人们依然在花娘的画舫上流连,但寻常人家里,却都收了玩乐的心,一门心思的做着过年的准备。
  沈意也不例外,她已经嫁给了谢愈,尽管年纪尚小,脸上的婴儿肥尚未完全褪去,看着便很惹人怜爱,但她确实已经是谢家主母,该承担起为人妇的责任,操持起谢家的过年事宜。
  别看沈意在沈家,过年的时候也是忙忙碌碌,但这和她作为主人家操持还是完全不一样,在沈家的时候,对外的交际应酬,对内的祭祀上香,都是韩薇娘做着,沈意只需要在来客人的时候,安静坐着旁边,在客人夸奖时候羞涩一笑便罢,这一年却完全不能这样了。
  好在韩薇娘心中自有成算,这一日一大早,沈意刚将谢愈送出门,韩薇娘便找上门来。
  此时的沈意正在厨房里忙着。
  她在家也不是无所事事,愈哥儿学业繁忙,开春后便是春闱,沈意也不愿意过多打扰,谢愈去了府学后,沈意隔三差五的也会去趟集市,买上些东西,为过年做着准备。
  这不前一日里,在集上正好看见杀猪匠的摊子上摆出了新杀好的肥猪,这只猪养的格外的好,油光水花的油脂很是充足,沈意便付着银子买上好些,回来后只将瘦肉腌了起来,天便黑了。
  沈意这天在厨房,便是忙碌着这事。这时候油脂被认为是好东西,肥肉格外受欢迎,但沈谢两家日子也算殷实,又舍得在吃食上花销,沈意长这么大也没亏过嘴,她一直不太能习惯这份油腻,便将肉上的肥肉细细剔出,切成半指长的细长条状,用温热的水细细清洗,撇去一切浮沫和脏物,再将灶台里的火烧得呼呼作响,在烧红的铁锅里倒上那么一碗温水后再放入切好的肥肉,温水在高温下温水迅速蒸发,锅中溢出香味,油脂慢慢被逼出,填满了铁锅。
  拿着大笊篱将油渣捞出,撒上些食盐,再将锅中的油稍稍放凉,加入些花椒和食盐,既去了腥增了香,又能长久不变质,便倒入了陶罐,冬日天冷,就算在厨房里,停了烧火后,温度很快便降了下来,陶罐中的油脂迅速凝结,雪一样洁白,正如凝脂一词。
  望着雪白的脂膏,沈意满意地点头,再过上几日,便可用这些油来炸丸子,做蹄膀,为年节做准备哩,韩薇娘便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阿娘。”沈意愕然地看向韩薇娘,尽管两家隔得近,但平日里这个时辰,韩薇娘还在家里哄着沈昭,收拾着家,从没有这么早来过,沈意心里悚然一惊,忙追问道:“可是家里出什么事哩。”
  韩薇娘心中愁绪万分,但看着沈意焦急的样子,还是柔声安慰:“家里好着哩。”
  知道家中无事,沈意便放下心来,安静等着韩薇娘的下文。
  “意姐儿,我且问你,这快过年了,你家里都准备了些什么?”韩薇娘皱着眉头打量着谢家,谢家的格局和沈家很像,但谢家现在就小夫妻两人,东西较沈家少上很多,一眼便能看个清楚,见到挂在房梁上腌好的肉,陶罐里炼好的油,角落里堆着的米面,日子看着很是红火,心口稍稍舒了口气,但这还不够。
  原来是问这个,沈意只当韩薇娘放心不下两人的第一个年,掰着手指头开始数:“在兴荣记里买上了米面,昨日里集上肉看着很好,买上了一些肉腌好,过年的油也准备好哩。”
  说到这里,又突然想到:“正好阿娘你来哩,待会儿盛上碗猪油渣过去,沾着白糖阿弟爱吃着哩。”
  韩薇娘本来心事重重的,被沈意这么一打岔,也放松了下来,戳着她的额头:“姐儿也就惦记着这口吃食。”
  “民以食为天,居家过日子不惦记着吃食还惦记什么。”沈意理直气壮的说道。
  韩薇娘失笑,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这事怨我,本来想着还能将姐儿在家里留上几年,好多事情没来得及教,今日里我带着你,将最重要的东西准备好。”
  说着说着,韩薇娘又对谢家族里恨了起来,要不是他们心思不正,她的意姐儿也不会这么早就嫁人。
  听着韩薇娘的话,沈意纳闷不已,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到,什么东西能被称为最重要,且自己毫无准备。
  带着满心的疑惑,跟着韩薇娘走出家门。
  江南的冬天,潮湿阴冷,屋子里永远是湿乎乎阴沉沉的,将火炉点上也只能暖和身旁的方寸之地,其余地方仍旧冷到骨子里,难受得厉害,但走出家门,在冬日里日头的照射下,湿气消散于空气总,从骨头里都透着暖和,只想懒洋洋地在日头下度过。
  这不,巷子里没什么事情的妇人们都聚在巷口,有一搭没一搭的做着针线,是不是闲聊上几句,很是惬意。
  见着母女俩一前一后走了过来,便有那些熟识的婶子搭话,问着两人去做些什么。
  韩薇娘笑意盈盈:“快要过年哩,我们去集上逛逛,买些东西哩。”
  嘴里说着,步伐也不见停,带着沈意便穿过人群走了出去,留下人们看着她们的背影议论纷纷。
  “这就是姐儿嫁得近的好处哩,有什么事情都能搭把手,也不用每日里挂念个不停。”
  这些婶子嫂子们家里都是有女儿的,听着这话纷纷点头,更是坚定了不将孩子远嫁的决心。
  给巷子里人的婚嫁造成多大的影响,沈意现在是不知道的,她跟着韩薇娘走出了巷子,却只见阿娘的脚步一转,走向了集市的反方向。
  沈意一头雾水的跟了上去,只见韩薇娘轻车熟路,走着走着,一股浓郁的味道扑鼻而来,沈意鼻翼轻扇,辨认着这熟悉的味道。
  很快沈意便反应过来,这是寺庙里上着的香的味道。
  正在这时,韩薇娘的目的地也已经到了。
  这也是一条小巷,从外表上看,与织染巷相差无几,厚厚的青石板铺着地面,隔开冬日里的雨水,墙根下积年的青苔长出厚厚一层,湿湿滑滑的,一不小心踩上去滑上一跤连骨头都能摔折,两旁房子也只有两层,这巷子离朱雀大街很远,是沈意从没到过的地方。
  走进巷子,转过转角,眼前倏然一变,嘈杂声扑面而来,往来之人络绎不绝,街巷两旁的房子,将一层打通做成铺子,隔着卸下的厚厚门板,每家铺子里都是少不了的人。
  “好在来得不算晚,人还不多。”环视一眼,韩薇娘擦着额头上由于赶路而出现的汗珠。
  沈意看着可以用摩肩接踵来形容的巷子,不由地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怀疑,这居然还是人不多!
  许是沈意脸上恍惚的神色过于明显,韩薇娘温言细语:“金陵城里的人,这些日子都要来这买这些祭祖用品,家家都要用哩。”
  祭祖!这两个字如一道闪电劈进沈意的意识,她居然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祀便是祭祀了,古代里从官家到平民,都会悉心准备过年的祭祖,就连那些吃不上饭的人家,到了过年那日,也是会想发设法的整治些贡品。
  而沈意,在忙忙碌碌的新年准备中,将祭祖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不仅是往年这都是家中女主人,也就是韩薇娘一手准备,更多的是,尽管沈意已经习惯了这个年代,但对于祭祖,她还是不如土生土长的人们看得重要。
  但,祭祖这种大事,是容不得出岔子的,不是说沈意看得不重便真的能撒手不理,想到这,沈意忙挽上韩薇娘的袖子,甜甜笑了出来:“阿娘,还好你在,不然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办哩。”
  韩薇娘将沈意带到自己熟悉的店里,对着沈意细细解释:“你们和谢家族里,远远的远着便好,谢家宗族的祭祖,祭品礼器他们自会准备好,你刚嫁入谢家,族里倒也不会让你做些什么,等到开了祠堂将你名字记上族谱,以后过年祭祖才会找你帮忙,今年你主要就是操持着自己小家的祭祖,也不算难哩。”
  是的,沈意和谢愈的婚事,还差了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谢家族里开宗祠,将沈意的名字加到族谱上面,直到完成这个仪式,沈意才是真正被谢家宗族承认的媳妇,而这开宗祠,一般来说就是过年这天。
  韩薇娘说完,便找到相熟的掌柜,将早已在心里合计过的的东西报了出来,并添上一句:“这些都给我拿上两份。”
  掌柜的见多了世情,稍一打眼便知是什么情况,干净利索地将韩薇娘要的东西准备好,一份递给韩薇娘,另一份递给沈意的时候,还拱手贺喜:“小娘子大喜。”
  沈意泰然自若接过掌柜的手上包好的几个纸包,应了句同喜同喜,却是不见新嫁娘的娇羞,引得掌柜咂舌不已,心下想着这小娘子不得了。
  拎着香烛钱纸,祭品法器走了回去,天色已经不早,韩薇娘担心被关在家中的沈昭,到了织染巷便匆匆忙忙回家。
  沈意将新买的东西在厢房放好,闻着身上沾染上的香烛味道,不高兴地皱眉,架上锅便烧起了热水,用皂角将头发身子清洗干净,待出浴时,身上只有皂角的清香。
  冬日里白昼短,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天便已经黑了,往日里谢愈差不多也是这个点回到家中,沈意一看时辰心下一惊,没想到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忙忙用青布包着头发,开始准备哺食。
  原本沈意还想着谢愈回来的时候哺食尚未做好,要安排他做上些什么活计。水缸里的水差不多用完,得从水井里将水提上,买来的木柴太大块并不好烧,得让愈哥儿再砍小一些,心里想着这些家事,动作也没停下,轻巧地在厨房里穿梭,忙得团团转做着哺食。
  谁成想沈意心中的这些盘算都没起到作用,这一天里谢愈迟迟不见回来,做好的哺食在灶上热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热到第几遍,谢愈才顶着一身寒气回来。
  日落后江南的夜间湿气更重,谢愈穿着的青色布袍,顶着夜风走回来,触摸上去潮乎乎的,氤氲出痕迹,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的厉害,谢愈脸上的神色很是难看。
  沈意赶忙从灶上烘着的衣物里找出一套衣服,双手扶着谢愈的肩膀,将他推入房间,让他赶紧换上衣服,万万不能生病。
  摸着手上温热的衣服,谢愈这晚上糟糕的心情总算舒缓了些,但一想到晚间发生的对话,却又气了起来。
  带着这等矛盾的情绪将衣裳换上,谢愈刚掀开帘子,手上又被沈意塞入了一杯暖呼呼的桂圆红枣茶。
  感受着茶里甜滋滋的味道,谢愈神色复杂,犹豫了半晌,颓然道:“意姐儿,你不能写到我家族谱上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