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意内心很是复杂,扪心自问,她爱谢愈么?答案是否定的。在这一日之前,谢愈在她心目中也只是一同长大的伙伴而已,因为在同一个私塾里读书,又有着林娘子的关系,两人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一起,和巷子里的其他人相比更显亲密。
  但再亲密,沈意对谢愈依旧没有情丝。
  林娘子的求亲,将沈意潜意识里一直躲避着的嫁人这件事情搬上了台面。
  这年代里,不嫁人过于不现实,在这女子无私产的环境中,即使阿父和阿娘愿意一直养着自己,待昭哥儿长大娶妻生子,家里也是容不下她的,但这以夫为天的世界里,要怎样才能找到一个让自己心甘情愿嫁过去的人呢?
  既如此,那就嫁吧,好歹和愈哥儿还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在,总比嫁给一个不知品性的陌生人强。
  “阿娘,愈哥儿很好,我嫁。”应允的话语一字一句说了出去,看着林娘子舒展的笑容,谢愈明亮的眼眸,沈意心里地忐忑再也不见,慢慢踏实了下来。
  “好,好,好。”林娘子高兴地连病容都退了几分,精神头突然就足了起来,拍手笑道:“得此佳妇,是我谢家大幸。”
  笑过后,又大声叫来谢愈:“愈哥儿。”
  谢愈正立在一旁,心里想着意姐儿愿意嫁给自己了,又想着这是阿娘拖着病体为他筹谋,正一时悲一时喜,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听见林娘子的呼唤,便立时走了过来,关切道:“阿娘哪里不舒服么?”
  林娘子一改早前的欢喜,厉声喝道:“跪下。”
  谢愈心里一惊,不知林娘子为何如此,但仍然立马跪到林娘子床头。
  “愈哥儿,你对着我发誓,这辈子你不许纳二色。”
  原来是这件事,谢愈心里很是委屈,自他通人事以来,意姐儿便是他唯一的幻想,阿娘这是摆明了不相信自己,才逼着发誓。
  但林娘子丝毫没有被谢愈的委屈打动,她依然冷冷地盯着,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整个人连一点热乎气都看不到。
  既如此,那便发誓吧,就当让阿娘安心了,谢愈如是想到。
  “我谢愈在此发誓,此生唯意姐儿一人,永不相负,若违此誓,愈此生颠沛流离、永生孤寂。”少年郎如青竹一般,纵使跪着也没有折了风骨,肃肃然如松下风,铿锵有力的誓言回荡在空气中,也砸入了沈意的心间。
  “愈哥儿快快起来。”听见谢愈的誓言后,林娘子强撑起的精气神泄了劲,腰身塌在引枕上重重喘气,呼吸间还挣扎着让谢愈起身。
  那些旖旎的念想全部被抛诸脑后,谢愈满心满眼里都是担忧,兑上温水,轻柔地扶起林娘子,慢慢地将水喂了过去,间或腾出手来轻轻拍着背为她顺气,韩薇娘见着这场面,动容地转过头去,悄悄擦去流出的泪水。
  韩薇娘放心不下家里的沈昭,看着这边没有能帮忙的地方,便匆匆回家照料,而沈意,则是待到不能再待的时候,才被谢愈送回家。
  月明星稀,只偶尔听见远远传来的狗吠之声,谢愈沉默地跟在沈意身后,直到沈意欲推开家门,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意姐儿,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
  月光照射下来,谢愈白净的脸上泛起红晕,素日里冷静自持的少年人,在心上人面前,终于还是变成了毛头小子,青涩地不成样子。
  沈意的脸,也悄悄红了,心里第一次有了异样的感觉。
  当天夜里,韩薇娘便和沈荣说了白日里的事情。
  沈荣虽说是一家之主,但意姐儿的事情,从来都是韩薇娘做主,沈荣也知道,韩薇娘视沈意如命,就算后面有了沈昭,将她精力分了过去,但心里最偏爱的,还是那个从病蔫蔫一路拉扯长大的女儿,她做出的决定,一定是对沈意最好的,。
  因此听韩薇娘说了和谢家定亲的事后,只在脑子里转了一下谢愈的人品相貌,再想到林娘子对沈意还有救命之恩,便毫不犹豫点头同意。
  亲事既然已经说定,谢家和沈家便都默契地加速了定亲流程。
  说句难听的话,林娘子还有几天好活谁也说不好,必须要在她离开前将程序走完,这样谢家族里想干涉也没法子插手。
  时间紧张但定亲一辈子只有一次,韩薇娘也不愿意委屈了沈意。
  谢家里林娘子不能劳神,花大价钱请了金陵城里最有名的媒人钱婆子帮忙操持。
  韩薇娘便事事上心了起来,一天恨不得找媒人商量八百遍,连腿都跑细了,纳彩、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些流程过得飞快。
  在这么忙碌的安排中,韩薇娘还将自己压箱底的料子拿了出来熬夜裁剪这喜服,这一匹大红织金团花缎还是她出嫁时带过来压箱底的嫁妆,虽然仓促了些,但该有的都得有,不能让这定亲礼寒酸了去,甚至还不许沈意帮忙,就这样自己一针一线的缝着。
  这就样白天过着定亲流程,晚上绣着定亲礼服,这么点灯熬油了好几天,终于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尽管林娘子病恹恹的躺在床上,但谢家对这个定亲丝毫没有轻忽,这一日里,谢家院子里处处红绸,路过的人从大开的厅门里能见到整头的猪、羊被放在地上,猪羊旁边错落地堆放着装满了鸡鸭鱼的木盆,大桶的油、酒摆在角落等着取用,洁白的米面更是装了好几个麻袋。
  提前请好的帮厨一大早便来了,先是快速的垒起了一个个临时的灶台,又将带着的桌椅板凳在谢家院子里开始摆了起来,等到院子里摆不下了,再摆去了巷子里,将架势摆了开去。
  桌椅摆好,掌勺的大厨便动起手来。
  刀在磨刀石上磨得锋利无比,切进肉里很是丝滑,剥皮切骨,肉被一块块分割开来,灶台里火呼呼地响,锅被烧得发红。
  烹饪炸煮十八般武艺全上场,几个灶眼上,炖肉的、煮汤的、爆炒的、清蒸的就没有闲着的时候。
  谢、沈两家的宾客陆陆续续都到了。
  林娘子撑着一口气,换上新做的体面衣服,正坐在椅子上,谢愈也穿得精神极了,在门口迎着宾客。
  沈家族老、韩薇娘的娘家人是最早来的,家族、家族,正常情况下,家族就是一个人的荣辱所系,也是一个人的依靠,像谢家族里这样眼光短浅的,也是少见了。
  织染巷子里的邻里们三三两两带着贺礼走了过来,这巷子里绝大多数人都在织染局里做工,有着不俗的手艺,家里各种料子少不了,随便哪匹裁出一段,都很体面。
  准备的桌椅渐渐坐满,媒人钱婆子、林娘子、韩薇娘、沈荣并沈家族长及韩家老娘坐在主桌上,而这桌却一直空着一个位子。
  霸道的香味从临时达成的灶台里传了过来,这却是特特请来的大厨已经将饭菜做好,空气中诱人的菜香将诸人的心神勾了过去,虽还在应和寒暄,但已经很是心不在焉了。
  大厨用肩膀上搭着的毛巾擦着汗走了过来,这春日里他穿着薄衫还出了满头满脸的汗。
  “这位娘子,菜都做好了哩,什么时候端上来?”
  空缺的地方是提前给谢家族长留下的位置,但都已经临近开席,依然没人到来,抬头看了眼天色,太阳已至正中,林娘子一直挂着的笑容也消失了,脸阴了一瞬,复又恢复笑意,温和说道:“吉时快到了,先上菜哩。”
  坛子肉、美人肝、松鼠鱼、蛋烧卖、凤尾虾、盐水鸭、炖生敲、炖菜核、清炖鸡孚,金陵人素日里喜爱的菜被端上了桌子,甚至一张桌子都没能摆下,盘子摞着盘子,只带订婚里结束后供人大快朵颐。
  待到菜都上好,大厨带着帮佣离开,钱婆子清了清嗓子正待开口。
  “唉哟,路上马车坏了,我们来晚了。”突然门外传来了尖利的声音。
  却是谢家族长夫人带着儿媳妇终于来到。
  林娘子微不可闻的松了口气,虽然心下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谢家族里能在最后关头过来把这面子圆了,也就罢了,至于故意晚到恶心人,这种事情谢家族里做的还少么,很是不必放在心上。
  于是林娘子并未如同族长家婆媳预计的那样露出怒容,反而殷切关心道:“马车怎么坏了,老夫人没出什么事就好,劳烦老夫人这把年纪还跑一趟,是我们做小辈的不孝,要是您身体因为这出了问题,侄儿媳妇真是万死难逃其咎。”
  老夫人脸上青白交错,最终还是笑了出来:“你们年轻不懂,这些大事还是得我们做长辈的帮忙把着,你这孩子就是要强,怎么不去找族里帮忙,别让亲家觉得我们怠慢。”
  林娘子顾忌这谢愈的名声,不敢说地太重,韩薇娘却丝毫不用顾忌,不管这老虔婆有什么目的,居然敢用意姐儿的定亲礼做筏子,真当自己是吃素的。
  遂冷笑道:“亲家老夫人有所不知,这愈哥儿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就像我的儿子一般,他的心我是尽知的,这定亲后,他便真成了我儿子,就算有哪里做的不足的,我们做父母的自是会帮着描补,我们又不是那等子外人,怎么会多心哩。”
  如果说林娘子是绵里藏针,韩薇娘就差指着鼻子骂她一个外人凭什么多管闲事了,谢家老夫人被族里奉承了那么多年,多长时间没听过这么不客气的话语了,噎得直喘气,但她也不敢直接就和谢愈一脉撕破脸,仗着辈分做点小动作膈应人还成,但真不参加定亲礼,这可就真结仇了,深吸几口气,压下心头怒火,还是在空位上坐了下来,至于她带过来的儿媳妇,只挥手让她自己找地方待着了。
  这个小插曲只限主桌上的几个人知道,并没有影响到别人,钱婆子得到林娘子的示意后,再次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便扬声唱了起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在钱婆子的唱和声中,沈意和谢愈身穿定亲礼服,走进了桌案前,拿起桌案上的墨,在婚书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少年男女的面容尚且稚嫩,却已经订下了一生的盟约。
  林娘子笑得合不拢嘴,这婚书签了,在律书里两人已经是夫妻关系了,谁也破坏不成,这心,总算能稍稍放下。
  按照流程到这一步定亲礼便也就结束,宾客们便可以开始吃喝,但谢愈和沈意对视了一眼,沈意坚定地点头,两人携手走到林娘子跟前,在诸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跪下,对着林娘子磕了个头,随即沈意接过韩薇娘递过来的茶杯,递给林娘子:“干娘,您喝茶。”
  林娘子眼圈倏地红了,泪中带笑的接过媳妇茶抿了一口,此时她嘴里已经尝不出什么味道,但她觉着,这辈子再没喝过这么香甜的茶。
  她知道,这是两个孩子为了弥补她不能亲见两人成婚的遗憾,人生至此,也算是圆满。
  就这样,林娘子在谢愈和沈意的陪伴中度过了最后的日子,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不舍闭上了眼睛。
  “阿娘,你别走,别抛下我。”谢愈扑到林娘子身上,感受着温热的身子逐渐变得冰冷,嚎啕不已,像受伤的小兽在嘶吼,声声泣血。
  “干娘。”沈意也呜咽出声,从小到大,林娘子就像路边的花,天边的云一样,自然而然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从没想过会再也不见。
  韩薇娘听见谢愈的哀鸣,赶紧跑了过来,将谢愈支了出去,带着沈意,为林娘子擦身换上丧服。
  沈荣也在外面张罗了开来,请道士,挂白布,支灵堂,报丧讯,忙个不停。
  亲戚邻里们再次到了谢家,不过这次的谢家,却是漫天白布,谢愈穿着麻衣,戴着孝帽,人人真真的给每一位来吊唁的宾客磕头,心里茫茫然一片,不知来路没有归途,惶惶然不知所以。
  突然感觉到身旁多了一个人,谢愈木着脸望过去,却是沈意也穿着麻衣陪他回礼,见到沈意的瞬间,谢愈仓惶的心好像找到了落点,从此以后,在这世上,自己只剩下意姐儿了。
  就这样,停灵七日,沈意也陪伴了谢愈七日。
  待到下葬的日子,唢呐响起,白幡升起,在漫天飞舞的纸钱里,谢愈将林娘子送进了安息之所,而谢愈,也在这瞬间,骤然长大。
  作者有话说:
  更新了,谢谢支持,整个订亲礼都没找到太多资料,稍微发挥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