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沈意的眼皮又耷拉了下来,腹中也开始鸣叫,韩薇娘越来越坐不住,在天井里来来回回走动,夜色凉如水,冬日的冷风吹过衣服,吹得她心愈发冰凉。
  巷子里其他人家都在团圆,大笑声音隔着老远的距离也能听见,韩薇娘心里更是仓皇。
  “阿娘。”沈意抓住韩薇娘的手,声音发颤。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韩薇娘喃喃自语,眼神已经开始发直,心里不断地懊悔自责,自己怎么就让沈荣独自去了族长家。
  “汪汪汪。”巷子里人家养的狗好似被什么惊动,突然叫了起来,尖利的叫声划破了夜色,韩薇娘一激灵,忙贴着大门望去,天上无星也无月,就着其他人家门口泄出的些微烛光,只能看见不远处摇摇晃晃过来了一个人影。
  韩薇娘忙将沈昭塞进沈意的怀里,自己提着油灯跑了出去,等照亮了前路,果然那个人影就是沈荣。
  油灯凑近人脸,只见沈荣脸上通红一片,呼吸间酒气浮动。
  韩薇娘忙扶助沈荣,似哭非哭问道:“当家的,好好的送个菜,怎么这时候才回?”
  沈荣虽然喝了不少,但还勉励保持着清醒,听见韩薇娘的询问,冷哼一声:“薇娘,还真被你说中了,我一到族长家,就见好几个人都去了,在围着族长说什么入了族谱,若年幼夭折不吉利。”
  除了沈昭,这还能说谁。韩薇娘一个当母亲的,恨得眼睛都红了,若是现在那几人在跟前,她怎么着都得扑上去和他们撕扯一番。
  “又是那几个人?”韩薇娘皱眉,嫌恶的语气再也隐藏不住。
  沈家世代都在金陵,虽然沈荣这支人丁稀少,但族里还是枝繁叶茂的,总有那么些人,家里孩子一大堆却不干正经事,日子过的紧巴巴,常常去族里打秋风,族长看在同族的份上,总是不忍让人饿死,隔些时间接济上几分,就这样将他们的心养的愈发大,在看见沈荣子嗣艰难后,就动了将孩子过继给他的心,要说沈昭的出世谁最恨,非那几个人莫属了。
  沈荣无声的表示了默认。
  “还没说哩,怎的就喝的醉醺醺的。”韩薇娘接着追问。
  说话间便已进了家门。
  沈意递上拧好的湿热帕子,沈荣接过擦了把脸,舒服的吁了口气,人清醒了几分。
  抱过沈昭逗弄:“好在族长是个明白了,还没等我说什么,便将那几个人骂了一顿,又想着居中调和一番,将我们叫着喝了顿酒,这不就回来晚了。”
  “就这么算了?”
  沈荣的眼中透着冷光,嗤笑道:“今日里不过是给族长个面子,别耽误了大事,那几个混蛋,我不会放过的。”
  冰冷的神色在眼中划过,韩薇娘使劲掐着掌心,勉强笑了出来:“大过年的不说这些烦心事,既然当家的回来了,就上菜了?”
  沈荣点头应允。
  沈意没头没尾的听了几句,也不知前因后果,只知道沈荣和韩薇娘的脸色格外难看,此时见两人缓和了脸色,忙机灵的跑去厨房,将温热的菜端上了桌子。
  甫一入口,沈意的眉头便微不可查的皱了皱,反复热了的菜,吃起来口感比刚出锅时差的远了,但韩薇娘和沈荣心不在焉,注意力并没有放在食物的味道上。
  一年里最重要的一个日子,一家人就在沉默中度过了,沈意时不时抬头看着爷娘,脸上神色很是小心。
  “别拉着张脸,大过年的别被那些人影响了心情。”见到沈意频频撇过来的目光,韩薇娘振作了精神,笑了起来。
  沈荣也跟着笑了,眉眼间尽是温软。
  但饶是两人再怎么尽力调动气氛,这一年的除夕夜还是在沉郁中过去,欢快的笑容下是暗暗涌动的焦躁。
  最后这顿年夜饭,就在这种难熬的气氛中结束了。
  沈荣放下碗筷,刚一抹嘴,韩薇娘便急着说道:“当家的闭眼养养精神,我们将这桌子收拾好再去族长家。”
  沈荣颔首应了,抱着手炉坐在摇椅上,微微阖上了眼皮。
  韩薇娘带着沈意,小心地将桌上菜肴收到厨房,冬日里天冷,菜放上些时候也不会坏掉,这一大桌子菜都没动过几筷子,倒掉实在可惜,收好了别被虫子爬过,正月里可以慢慢吃哩。
  来来回回一通跑,很快母女俩就将残局收拾好了,细密的汗珠子从沈意背上渗出,衣服里面一片暖热。
  家里收拾完,就得赶着去祠堂祭祖了。
  金陵城里的习俗,在旧年结束新年来临之时开祠堂祭祖,族长带着族人想祖先汇报上一年的大事小情,并祈求祖宗保佑来年的诸事顺利。
  往年里沈荣夫妇俩没儿子,实在不耐烦应付族人明里暗里的打量,都去的晚,赶着时辰点个卯回家。而沈意身子弱,韩薇娘心疼她熬不住,从没叫上过她,祭祖的时候沈意早就在梦乡中了。
  而这一年的祭祖,多少也有沈荣家的事情,他们就不好像往年那样露个面就离开,沈意更是不能连面都不露了。
  “当家的,走吧。”韩薇娘最后打量了一遍,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地方了,再抱着沈昭喂过奶,换过尿布后,就招呼着沈荣出发了。
  沈荣抱着重又睡着的沈昭,韩薇娘牵着沈意,几人冒着夜色出了家门。
  夜色深沉,路上时不时见到如他们一般,拖家带口往别处走的人,沈荣遇见熟悉的人,还停下来寒暄几声,道上几句吉利话。
  沈家祠堂就设在族长家,顶着夜色没走多长时间,便见到了族长的房子。
  族长家住着的是沈家祖宅,是一个两进的院子,许是等着沈家人过来,院门并没有关,屋内点着许多根蜡烛,灯火通明。在烛火的映照下,好几个妇人忙得脚不沾地,在院落间来回走动。
  沈荣带着家人走了进去,候在门口的族长儿子沈茂忙应了上来,端正严肃的脸上带着和缓的笑意:“荣兄弟来了,阿父等着你呢。”
  停下脚步,沈荣也笑着应和起来,一时间只听见爽朗的大笑声。
  见两人正在兴头上,韩薇娘牵着沈意的手,直接走了进去,到了妇人那堆,先是给女儿找了个座位安置好,便撸着袖子加入了其中。
  祠堂非年节不开,这一年过去,里面也是攒了不少的灰,屋顶、墙壁、窗户、地面、桌椅,处处都要洒扫,牌位、礼器也全部需要清洁,众人恨不得自己能再多生出几双手,才能将这些事情理清楚,
  沈意见到了,忙挽起袖子去帮忙,被一个温柔的妇人按了下来:“姐儿且做着哩,这些事情有我们就好。”
  韩薇娘听见动静,也笑着说道:“意姐儿,等过几年这些事想躲都躲不过,在家里就好好歇着。”
  其他人都捂着嘴戏谑地笑了,韩薇娘话中的调侃意味太明显,沈意轻跺着脚跑开了,将笑声留在身后。
  族中未嫁的姐妹们正在正厅里磕着瓜子,沈意和她们虽见得少,但也是认得出来的,便也抓了把瓜子凑了过去,和她们闲聊起来,火塘里的炭火燃烧,将沈意的脸映红。
  也不知过了多久,之前叽叽喳喳谈天的女孩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语气里的困倦已然掩盖不住,头如小鸡啄米般往下点,沈意也是哈欠连天,困得睁不开眼了。
  突然,一阵大笑声传来,沈意被激得打了一个哆嗦,清醒了几分,迷茫中抬起眼,只见其他犯困的姐妹们脸上露出喜色,如释重负般站了起来。
  沈意用眼角的余光瞥着身旁的小娘子,跟着她行动。
  “意姐儿是第一次来,想是不知道,这是伯娘婶子们布置好了祠堂,快到吉时了,要祭祖哩,等祭完祖,就可以家去。”沈意的偷瞄被抓了个正着,但小娘子也没有生气,反而细细解释道。
  “现在就开始祭祖了吗?”沈意的兴致终于提了起来,兴奋地问道,上辈子年味越来越淡,祭祖这种事情只在电视剧里才见到过,这也算长见识了。
  小娘子疑惑地看了过来,不知道沈意为什么如此兴奋,但还是点头表示了肯定。
  很快,沈意便知道这小娘子为何疑惑了,随着大流走到院子里,只见祠堂们打开,从门口到牌位,左右两边分别摆了一列蜡烛,亮如白昼。
  男人们按照辈分在前头排排站,妇人们则是站在最后,沈意四处张望找到了韩薇娘,便从人群中挤了过去,被韩薇娘牵住了手。
  “静。”族长站在最前方,气沉丹田喊道。
  人群里的窃窃私语很快停息,只听见更漏声滴答作响,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更漏,很快便到了新旧交替的子时。
  族长一声令下,硕大的鞭炮卷被摊开,长长长长的蔓延至远方,拿着香点燃引线,鞭炮声响起,火药炸开亮起一簇火光,红色的鞭炮壳四处飞溅。
  沈意被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唬了一跳,韩薇娘赶紧将沈意搂在怀里,用手捂住她的耳朵,同时担忧的眼神看向了前方。
  果然,尽管沈荣也及时捂住了沈昭的耳朵,但他依然被从睡梦中惊醒,哭嚎声划破夜空,这有力的哭声引得众人纷纷注目,还有人赞道:“荣哥,这孩子哭得真够有力的,一听身体就特别好。”
  沈荣得意的笑了,安抚着受惊的儿子,但不管怎么说,沈昭这一嗓子打破了族中对他幼年夭折的担忧,族长也放下了心。
  鞭炮声停,族长率先迈步走进了祠堂,身后男人们按着次序依次更上,很快,男人们便都进了祠堂,黑压压的院子里便空了一块。
  沈意正准备跟着往前走,突然发现韩薇娘一动不动,不仅韩薇娘没动,其他妇人娘子也都没有动静,在族长夫人的带领下,安静的站在原地,注视着家里的男人走进祠堂。
  吱呀一声,祠堂的大门在眼前关上。
  夜色深沉,冬日的夜间连虫鸣都已消失,只偶尔传来其他人家的鞭炮声响,其他时候安静的吓人,可能是夜间的晚风更加寒凉,望着被擦得锃亮的祠堂大门,沈意背上的温热泛起寒意,不由地打了一个哆嗦。
  妇人们安静的在原地里等待着,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是那么的肃穆,在族长夫人的带领下,是不是跪下叩拜一番,不知跪拜了几次,祠堂的大门终于打开,族长带着笑意捋着胡须走了出来。
  “尔等今后更当勤勉,以延续我沈家门楣。”望着满院子的族人,族长心满意足地做着最后的训话。
  待众人恭谨应答后,终于挥手让诸人自行家去,这一年的祭祖也就宣告结束了。
  “当家的,今日祭祖可还顺利。”刚出了族长家门,韩薇娘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放心,一切顺利。”沈荣沉沉应道。
  韩薇娘长舒了口气,终于放下了一直提起的心。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劳累了一天的几个人都没注意到沈意的沉默,回到家中筋疲力尽的睡了过去。
  过了除夕便是正月初一,本地风俗是出嫁女儿回娘家的日子,韩薇娘一大早便醒了,迫不及待地收拾着礼物家去。
  沈意被门外的声音吵醒,人昏昏沉沉的睁不开眼,嗓子里似刀割般难受,大概是前一天晚上受了寒。
  挣扎着起床,沈意穿上摆在床头的新衣服,用红头绳将头发扎起,再使劲揉着脸颊,给脸上平添了几分血色。
  捡了几样前一日没吃完的菜热了,便是这一天的朝食了。
  “阿父阿娘新年好。”沈意拱手而拜,嘴里说着吉利话,雪团似的人如同菩萨身前的玉女。
  但这话一出口,几人却皱起了眉头,原来沈意的嗓子干哑的不成样子,说话间还带着嘶声。
  “意姐儿可是病了?”韩薇娘忧心地不行,忙将沈意拉到身边探手摸着她的额头,感受到正常的温度,才轻吁了口气。
  “阿娘,没事的,我只是昨晚上没睡好罢了。”沈意笑着极力安慰。
  韩薇娘眉头皱紧,意姐儿向来体弱,这病看着不重,但也确实不敢将她带回娘家了。她内心挣扎个不停,回娘家吧,实在放心不下沉意,不会吧,别看娘家也在这个巷子里,但家里一大摊子事情忙个不停,这一年就没怎么回过家里。
  “阿娘,时候不早了,您赶紧去阿婆家吧,我待会儿睡一觉就好了。”见韩薇娘半天没有说话,沈意略一琢磨便善解人意的劝道。
  再三确认好沈意一个人在家里没事后,韩薇娘便带着沈荣,抱着沈昭回娘家去了。
  家里再次陷入了安静,沈意倒头又睡了一觉,待醒来时,已是午间时分。
  身体舒服了很多,但依然没什么胃口,沈意煮了碗白粥,搭着咸菜填饱了肚子,便百无聊赖的在家里闲晃。
  突然想起了什么,沈意装上些果子,便跑到了林娘子家。
  果然,林娘子和谢愈都在家中,林娘子的娘家人都不在了,和谢家族里的关系更是差劲,连祭祖都没有回去,只是在自己家里摆着丈夫公婆的牌位,也没有什么能走动的地方。
  至于谢愈,就更加勤奋了,大年初一里依然手不释卷,拿了本书在院子里,就着天光看着。
  “干娘,这是我自己炸的果子,你试试味道如何。”沈意和林娘子拜年后,又将果子递了过去,林娘子拿了个攒盒,将自家的果子也摆了出来,又给端出两杯加了蜂蜜的牛乳,见沈意喝了后惬意地眯上了眼,心中爱得不行。
  谢愈也放下了手中的书本,专注的看着沈意,林娘子笑眯眯地纳着鞋底,心中很是满足。
  沈意拿着果子慢慢吃了,小心不让渣掉到衣服上,时不时和谢愈说上几句,在暖阳的照拂下,内心渐渐平静了下来,前一天晚上的郁气慢慢消散,一时间岁月静好。
  作者有话说:
  终于更新啦,谢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