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他本应该哈哈一笑,来上一句“那我们赶紧去找王妮子”，但看着白降那双清浅的眸，这话莫名就说不出口了。
莫名的,商陆想起了梦境中的白降。
其实他从未见过井底的白降是什么样子，只能感受到那浅浅的呼吸声，深夜时，也有心脏的跳动声。
小小的井底里,除了这些,剩余的只有压抑满满的孤独。
商陆可以想象出来，那时候，井底的白降脸上是什么神情。
就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对一切事物漠然，拒绝着所有靠近。
而现在,白降说完后便望向他,眼底盛满了商陆的身影。
思绪有很多，但实际上也只过去了几秒而已。
几秒后,商陆对白降灿然一笑：“我也是，因为和你一起,所以干什么都很开心。”
白降微怔，随后，他不自觉的,那总是一脸漠然的脸上,勾起了一抹浅到几乎发觉不了的淡笑。
在他们身后，韩休将一切收入眼中,眉轻佻,望向了旁边的白术。
白术也正望着站在前方的两人。
谁也说不清他眼底蕴含了怎样复杂的思绪,他也只看了几秒,就缓缓垂下了眼。
人员走动的身影传来，第六海也上来了。
方晃伤口上包着纱布，先扫视了一圈众人，又冷笑道：“看来白降是彻底倒向琉璃海了。”
“不。”
方爱站在他身后，方晃高大雄壮的身体刚好将有些瘦弱的他遮住，他的视线落在了远处的两人身上：“他是倒向商陆。”
“那个器匠？”
方晃对商陆的印象并不深，毕竟每次见面，商陆都会被许多人护的严严实实，但这并不妨碍他清楚商陆的底细。
海市里，可不只三红海一个信息渠道。
“这是好事。”
方晃满是狰狞伤疤的脸上露出一个凶恶的狞笑：“一个人有了在意的人，就是有了弱点。”
商陆不足为惧，器匠的身份就注定了他没有多少杀伤力，即使再怎么努力，器匠的体质也比不过任何一个伞人。
再没有比他更软的软柿子了。
在方晃看来，没了其他人的保护，他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商陆。
方爱很赞同方晃的这句话，但他还是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不要伤到商陆。”
商陆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他抬眼望来，就看到了满脸写着“我是坏人”的方晃正看向他们这边，商陆神情微沉。
第六海……
琉璃海覆灭，就是因为第六海。
他压下心底的种种思绪，拉住白降就往前走：
“我们去找王妮子吧！说不定很快就能出去了。”
这是一个平静的海市，但也是最不平静的海市。
平静的是海市本身，所有海门挤在一起，恩怨情仇就能装一大筐，更别提中间还掺杂着一个第六海。
在商陆看来，这简直就是前有狼后有虎，他有很多东西想要弄明白，但不一定非要在这个海市。
他们一马当下走在前面，路过方晃时，他的视线明晃晃的落在商陆身上，白降警告的望向他，他才耸耸肩，一脸不在意的收回视线。
两人下山，阎俊带着琉璃海的人紧跟其后。
岐黄海这边，韩休与白术也跟着一起下山，路过第六海时，双方视线短暂对视，随后平安无事的擦肩而过。
就如商陆心底吐槽的那样，这个海市再平静，以往的恩怨夹杂其中，如同一团乱麻一般将所有海门纠缠在一起，再加上中间还有个琉璃玉，大家互相警惕戒备，精神都高压到了极点。
哪怕是第六海的伞人，都不会对快速出这个海市有什么异议。
毕竟琉璃玉是会跑的，自从上来这块会发光的石头露面后，所有伞人将这个海市翻了个遍，甚至连地下都挖了，但就是一无所获。
无论心底是怎么想的，大家面上都默认琉璃玉又跑了。
没了琉璃玉在前面吊着，出海市就成了头一件大事。
没人给琉璃海使绊子，所有人都放任着商陆去王妮子面前说出答案。
听到答案后，王妮子笑了。
笑的商陆心底发毛。
他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俩啊。”
王妮子笑够了，看向被她笑的快炸毛的商陆：“好了，我知道答案了，我配合你们，反正我在这里也要呆腻了。”
商陆立刻进入到工作模式：“腻了？这里不是你的执念吗？怎么会腻的？”
“因为所有东西都一成不变吧。”王妮子信守承诺，毫无保留的向他们剖析自己的想法：“房子，田地，河水，游戏，包括住在这里的人，它们一直在重复我记忆里的事，没办法，毕竟我的记忆只有这么多。”
阎俊头脑风暴：“难道你真正的执念其实是那些人？你想要的是活人？”
王妮子耸肩：“我觉得不是。”
“也许小时候的我可能会这么想吧，但长大后的我……你们有时候会不会有一种感觉，小时候和长大后认识的同一个人，他们好像是两个人。”
她顺手就拿路边路过的女人举例：“这是我一个婶子，小时候在我的记忆里，她对我也挺好的，经常往我家送自己烙的饼什么的，我很爱去她家和堂姐一起玩，我记得她家的房子长什么样，记得她家养过几条狗，记得我和堂姐在那玩的多开心。”
商陆已经明白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长大后就变了吗？”
“是啊，长大后，我知道了原来她和我妈关系不和，我也知道了曾经她看着我大哭装作看不见，我还知道了她对堂姐说不要和我一起玩，我那时候不明白，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笑眯眯的，为什么要让我相信她，亲近她，为什么她和我妈互相不喜欢还要装出关系好的样子。”
王妮子坐在木头上，眼底有着恍然：“后来我才知道，所有大人都是这样的，小时候看到的恩爱夫妻，长大了才知道男方出轨，他们教我诚实，长大了才知道对于大人来说，诚实是很难的。”
“为什么明明不喜欢还要装成喜欢，为什么真心的相信一个人只会得到欺骗，为什么善良换来的不是同样的善良，而是一句‘看，这个人多傻’，可是一开始，我们受到的教导，不就是诚实和善良吗？我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就会想，到底是这个世界错了，还是我错了？如果是我错了，我不觉得我有错，如果是世界错了，为什么所有人都理所应当。”
商陆沉默了。
其实他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尤其是在他热心帮人，却换来对方的蓄意坑他后，气的他反手就坑了回去。
别说，还挺爽的。
当初还有点中二的商陆为此很是愤愤不平了几天，后来他研究的小型木筷武器有了新成果，他就顾不上思考这些了。
现在，面对满脸都写着茫然的王妮子，商陆憋了憋，只憋出来一句：“你要是没死就好了。”
王妮子一愣，就听面前的青年说：“你要是活着，我们应该能成为朋友。”
想了想，商陆补充一句：“真心的朋友。”
王妮子愣愣的看着他，突然笑了：“是啊，我也有点遗憾，为什么没有在活着的时候遇到你呢，如果在我最孤独的时候遇到你该有多好。”
“早知道，我就该等等，该等一等的。”
商陆还想再和新朋友说上几句，他这憋了一肚子的词呢，就听咔嚓一声，天空竟然裂开了。
商陆：“？？？”
他还什么都没干呢！
王妮子看向一脸茫然的商陆，忍不住笑了：“干什么一副怎么这么简单的样子，大家认识这么多天，你们还没看出来吗？我就是这么的平凡普通啊，连执念，好像都这么普通，只想要见到和我曾经一样的人。”
“我只是……觉得有点孤独，那是一种灵魂深处的孤独，好像整个世界都和我不一样，真不想长大啊，原来长大了会这么累，原来善良大概率换来欺骗，真心换来假意，原来连交朋友，都要充满防备的，原来面对家人，也是要有所保留的，原来学习不只是学习，工作不只是工作，还有勾心斗角，原来……长大是这样的。”
王妮子的手指开始化为灰烟。
她望向白降：“你等到了他，你等了多久？”
白降沉沉的望向她：“不久。”
王妮子抬头，望向蔚蓝的天空：“真好啊，但我不羡慕你，因为我也可以休息了，可以好好的……好好的睡一觉……”
白降望着王妮子，就像是看着曾经的自己。
他轻声说：“睡吧。”
王妮子满足的闭上了眼。
一阵风吹过，她彻底化为了灰烟，烟雾随风而去，飘向了远方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