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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普敦陷落了。
  就在短短的一夜之间,这原本已经因为暴雨而奄奄一息的城市彻底沦为了那些暴民们刀俎下的鱼肉,无数的房屋被烧毁,财产被窃走,女人被按在雨地里强|暴,幼儿面朝下地沉浮在浇灌天地的溪流之中,男人被乱刀捅死在他誓死捍卫的财产之前。鲜血混合着泥沙流淌在马路两旁的沟渠里,像是这个满目苍夷的城市身上被割出的无数伤口。
  埃尔文紧紧地将公爵夫人搂在自己的怀中,他在冲出市长府邸时扯下了门口的半边窗帘布,这时正好将它裹在公爵夫人身上,遮住了她那哪怕是在无月的暗夜中也闪着流光的睡衣,以及甚至比睡衣还要显眼的,白皙幼嫩的裸露肌肤,好不让人看出自己怀抱着的是个女人,还是个身份不低的女人。
  在当志愿者的这一个多星期中,埃尔文已经将开普敦城内的大街小巷摸得熟透,因此他左拐右绕,时而蹿上大道,时而钻进小巷,不仅避开了那些在城中肆虐的暴民们,还逐渐摸清了他们大概是从哪个防线侵入开普敦城的,一路迂回曲折地向城东北处奔去。
  直到来到城墙脚下,埃尔文也没有停下脚步,他只是抬眼看了看那依着山势而建,坚固而高耸的城墙,就拐了个弯,沿着墙角向东边又跑了差不多一英里。不出他的所料,那儿果然有一个被连日暴雨冲刷出来的口子,碎砖散落得遍地都是,附近还躺着好几具尸体。那些暴民显然就是从这儿闯进来的,他们发现了缺口,合力将它扩大成足以容纳4,5个成年人出入的大洞,干掉了城墙上巡逻的武装警察,便就这么刺入了在深夜里毫无防备的城市。
  这会,该来的都来了,该死的都死了,附近已经看不到什么人了,于是埃尔文一手扶着公爵夫人,另一只手扒拉着砖块,几步便爬了出去。直到这时,他才有闲暇向身后看了一眼,颇为吃惊地发现公爵夫人的贴身女仆,还有那温斯顿·丘吉尔竟然就跟在自己身后不远处,显然从还在市长府邸的时候开始,他们就追着自己跑了,没想到他们竟然能跟得上自己的速度,埃尔文不由得有些钦佩他们的耐力。
  埃尔文加入市长的志愿者队伍可不是为了帮助那些城中的居民,是唯有这样才能让他时刻紧跟城中发生的大小新闻,掌握第一手情报,好能把握住得以逃离开普敦的最佳时机。乔治·丘吉尔他不敢说,这个人热心开朗得过了头,很有可能就是自愿的,但他可以肯定温斯顿·丘吉尔加入志愿者队伍的目的就与自己一样。
  但在情报搜集方面,温斯顿·丘吉尔不可能比得上自己这种有过专业训练的间谍,埃尔文可以打赌,除了开普敦市长以及他的那几个手下以外,没人知道开普敦城里死去的那么多尸体都去了哪儿。开普敦市长原本征用了一些废弃的仓库来焚烧这些尸体,但这个计划只实行了两天便放弃了,且不说每天送来的上百具尸体已经超过了开普敦市长派遣的人手所能承受的工作量,就城里日益紧缺的资源而言,这也是一件十分不现实的事情。于是,在焦头烂额之下,开普敦市长做出了一个显然在他看来,是唯一符合常理的决定——
  将这些尸体丢弃到城外。
  开普敦城三面环山,一面环海,因此能得以将尸体丢弃的地点就那么一处——埃尔文此刻所站立的东北处城墙。每夜夜深,那些运送尸体的马车就会在前来此处,几百具尸体被抛下城墙,只需要几个小时而已,既省时,又省力,至于那些尸体去了何处,又会引发什么灾难,开普敦市长既不在乎,也不关心。
  而埃尔文这时就正沿着城外草地上被尸体碾出那一条长长的黑色辙痕跑着,他知道自己将会在这条尸体铸成的小道尽头遇见什么,但那总好过继续留在城中被愤怒的暴民袭击,也好过整夜带着一个女人奔波。他有一把手枪,有一盒子弹,还有一把淬毒的匕首,但那无法保证公爵夫人整夜的安全。开普敦
  城内的军队总数有1500人,但其中只有500名正式士兵,其余1000人都是志愿兵,这会只怕自保都自顾不暇,更不要说与军队及武装警察汇合了,而那区区几百人,是无法在这样的雨夜组织起有效的镇压的。
  辙痕最终消失在开普敦城外的森林之前,埃尔文在几百英尺开外就放慢了脚步,即使是在这样的凶猛的雨滴冲刷下,一股若有似无的尸臭仍然钻入了埃尔文的鼻孔,显然曾经有人企图打扫过这片区域,他们将滚落在这儿的尸体都拖走了,但却无法带走尸体在这儿留下的气味。温斯顿·丘吉尔与那个女仆追了上来,在这等紧急的情况下,埃尔文骇然地发现那女仆居然没有忘记拿上一个黑漆漆的行李箱,由于她一直牢牢地将箱子抱在自己怀中,他第一次回头看的时候,竟然都没有发现。
  “你要把康斯薇露带到哪里去?”追上来的温斯顿大声地向他吼道,“你要去哪儿,埃尔文·布莱克?”
  那女仆尽管没有开口,但她那凶狠而无情的眼神中透露出了同样的意味。
  被他抱着的公爵夫人,则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前面,有个难民的营地。”埃尔文简短地回答了一句,“虽然那儿正盛行着瘟疫,但我想我们还是能找到一个干净的帐篷度过今夜的。他们既然有能力清除掉开普敦城里扔下来的尸体,他们也该有办法隔离自己的病人。”
  “什么?”温斯顿·丘吉尔气急败坏地嚷道,“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
  答案是开普敦市长的书桌。
  要溜进市长府邸中的书房,可比溜进阿尔伯特亲王号上的会议室简单太多了。那木门上的锁对埃尔文来说形同虚设,轻易就被他撬开了,在那张书桌上,他找到了塞西尔·罗德斯写给开普敦市长的信,指示他策划那场把外交团成员吓得魂不附体的抗议,并为此而给他开出了一张大额支票。这就能解释为何开普敦市长千方百计地想要把剩余留下的成员们也一起撵走,他不想被人发觉他与塞西尔·罗德斯之间犯下的勾当,那会使得他立刻失去自己现在的职务。
  埃尔文发现的秘密不止如此,他还找到了好几封特殊的来信,写信者是如今聚集在开普敦城外的难民们,他们都是生活在南非英属殖民地上的布尔人,在詹森袭击发生后,就有一小部分的布尔人在南非当地的小城市与村落中备受排挤,不得不搬离自己的家乡,前往德阿尔或其他较大的城市生活,但是随着战事的升级,德阿尔的铁路被炸,纳塔尔省的数次军事摩擦,这些布尔人又再次被从城市中赶出,还包括那些从纳塔尔省中为了躲避战乱而出走的布尔人,汇集成了几千人的马车队,沿着东开普铁路与西开普铁路继续向南前行,寻找能够接纳他们的城市。
  但是,掌控了整个开普殖民地的塞西尔·罗德斯对这些英国殖民地上的布尔人深恶痛绝,他希望能把这些说着不同语言,有着不同信仰的民族彻底从“大不列颠光荣的土地”上清除出去。从他写给开普敦市长的信件中来看,一开始驱逐布尔人的行为,很有可能就是由塞西尔·罗德斯属下的分布各地的矿产公司所指示的,许多南非殖民地上的小镇经济完全依赖他的矿产公司,小镇居民也靠着在矿产公司谋职才能存活,若是矿产公司流露出了不希望布尔人继续生活在这儿的意思,那么这种脏活自然有大把的小镇居民会替他们去做。
  最终,这支约莫有3000多人的难民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了开普敦城外,并在那驻扎了下来。毕竟,除了在德兰士瓦共和国境内的约翰内斯堡,开普敦是整个南非最大的城市,完全能够轻松地接纳这几千人的人口。因此,它是不少人最后的希望,无论是得以进城定居,还是找到适合的船只出海前往别的大陆,甚至是重新获得在逃离战火过程中遗失的身份证明,他们在信件上声泪俱下,感人至深描绘了一番他们这一路来遭到的不公待遇,阐述了
  他们的几个主要需求,并签上了领头的几个布尔人的姓名,希望能以此打动开普敦市长。
  但塞西尔·罗德斯的丰厚支票赶在了他们的前头。
  于是开普敦市长敷衍着他们,一会说要请示开普敦殖民地总理,一会说要上报到大不列颠的殖民地事务部审理,暂时只放了一批有合法公民身份证明的,或者是与合法公民成婚了的难民进来——他们便是那场抗议的主要组成。剩余的几千人便只好在城外暂住着,等待着市长虚无缥缈的承诺成真,直到这场大雨毫无预兆地袭来。
  他们送去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件,请求市长让他们进城避雨,请求市长让老幼病妇进城避雨,请求市长送来一些急需的物资,请求市长给予一些药物,等等等等,语气越来越恳切,越来越急迫,越来越绝望。然而,说的最多的,是请求市长不要再将尸体丢弃至他们驻扎的营地附近,那不仅污染了他们的水源,污染了他们居住的土地,引来了野兽,也招致了瘟疫——不过,埃尔文怀疑那正是开普敦市长想要达到的结果,死人无法开口,也不可能再向自己要求任何东西,处理几千具尸体,总比安置几千个活人要容易得多。
  这么一来,怒火就在在一封封得不到回应的信件里越堆越高,越积越甚,埃尔文都从那颤抖的字迹中感受到他们是如何日日夜夜地,怨毒地注视着这座城市,怀抱着自己不幸死去的孩子,用凡人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那些有坚实屋顶与温暖炉火相伴的市民们。而今夜,被雨水冲垮的城墙终于给予了他们一个发泄自己怨气的机会,于是,开普敦便从此万劫不复。
  “我就是知道。”埃尔文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想营地地大部分的男人此刻都应该在开普敦城里报复着那些不愿向他们伸出援手的市民们,这能给我们一个机会说服那些剩下来的老幼病妇收留我们一个晚上——只要能等到天色稍明,我们就能上路了。”
  他轻柔地,就像小心翼翼地将一片羽毛颤颤巍巍地放在云朵上一般,将公爵夫人从自己怀中放到了草地上,那个女仆尽管还拎着行李箱,却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冲到了自己的身边,伸手接过了自己的女主人。她的神色又恢复了那种淡然冷漠的模样,但埃尔文仍然能确定,在他闯进卧室要把公爵夫人带走时,这个怕是以为自己是入侵者的女仆的第一反应,是要扑过来刺杀自己,他看得十分清楚,那时这女孩的手中分明便拿着一把小刀,要不是自己的身手经过训练,脖子非被她划开不可。
  而她的眼神也让埃尔文不寒而栗,哪怕是在学院严苛无情的训练中,也少有学员能有她那杀手一般的,冰冷,恒定,执着而又狠厉的目光,她仿佛就是行走在大地上的死神,生命与死亡在她眼中没有任何意义,因此也不过是予取予求的物品罢了。
  但眼下不是去思考这样的一个存在为何会是公爵夫人的女仆这件事的时候,埃尔文与抬起眼来的公爵夫人对视着,感到自己从来纹丝不乱的心在这个混躁的雨夜狼狈不堪地疾速跳动着,尽管眼前的那双混杂了惊讶与不可思议的双眼,并不是那双在满天星树丛下转过来,温柔注视着他的褐色双眸——至少感觉上并不同,却还是有着叫他禁不住微微撇过头的力量。
  你在做什么,马克西米利安?
  他冷酷地质问着自己,可音调又是那么地无力。
  你为什么,要救出公爵夫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在19世纪末,许多城市都仍然有城墙(但是陆续在后续的城市建设中拆掉了),这个时候的开普敦城也不例外。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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