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和前辈的对话并不总是令人愉快的。
  无论是术师学生时代的不算熟络的关系,还是工作之后并肩作战的同事关系,都近似一种“不算太熟”。
  明明是了不起的家族家主,有着堪称“咒术界第一人”的力量,对妻子莫名的刻薄与冷淡比起施压,更像是一种刺眼的特殊对待。明明最初的时候微笑着给出了祝福的话语,在新婚后又渐渐地减少了联系,再次见面的时候以荒谬的姿态,掀翻了逐渐隐没的日常生活。
  从学生时代就不着调的人。
  给出的包容度本来也很高,大抵是“做出来什么都不奇怪吧”的态度。
  ……与其说是对他对妻子不客气的态度而生气。
  更不悦的是他莫名其妙的就要觊觎一般靠过来,揭露一切真相的态度。
  虽然有隐约的不爽。
  但不得不感谢的是…
  从他的帮助中得到的——难得的会面机会。
  曾经觉得是一种“总是带来麻烦和危险”的咒术师身份在此刻嘲讽地带来了便利,按照对方的话来说,“如果是五条卿那边的术师,就算是不还人情的范畴也愿意见一见”。
  如此地轻描淡写,好像就是一次经过粉饰的愉悦会面、或是经过中间介绍人投缘的引荐而见面的品谈会。
  明明是从未放弃找寻的、如此地艰难的机会
  ——与真正的血族、levela见面。
  最终的结果,清淡得像是经过预约的一次下午茶。
  激情与期待仿佛浪潮一般翻涌、翻涌、翻涌;冷却、冷却、冷却。
  因为不符合期待吗?还是跟预想中的千百种可能没什么差距而失望吗。
  对话是平静的、循序渐进的。
  在省略了客套的双方自我介绍后,像揭开了舞台剧上的幕布,□□裸地剖析开来,无需过多的客套成分。
  七海建人安静地看着桌面上高脚杯内盛着的醇厚的红酒,对面坐着的血族正谦雅地品尝着属于人类的美食,场景荒诞得像是语言夸张的默剧。
  “我很意外,您居然能够找到我……”
  朦胧的声音在敞亮的会议厅内回荡着,带着矜持的咬字,古老而异常悦耳的音调。
  低调的血族有着红宝石般深邃的双眼,看着坐在对面的对话者,尽管礼貌地颔首,仍旧带着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意味。
  这种感觉太过于浅淡,甚至像一种与生俱来的相处方式,奇异而古怪,介于领导者和隐没在黑暗里的谦卑奉献者。
  七海建人想象了很多遍和血族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场景、还有其他的什么。
  ……妻子还在的时候、逝去的时候、或是哪个毫无准备的时候
  ……在阳光灿烂的墓地、古老的、修理整齐花园的城堡、多云天气时吞没阳光的阴霾。
  情绪是失控的、或理智的、带着威胁的、祈求的、或针锋相对的……
  但最后见面的时刻,这平静的一刻
  ——一个一如既往阴翳的下雨天。
  理应每句话都警惕认真地对待的谈话,丝毫提不起兴趣的对话……他甚至在出神。
  “先前有听五条家的家主说过您。”
  说谈到这里,血族的语速慢下来,慢条斯理地,“您和您的那位……levele的妻子……的故事,非常地感人,初次听到时,我也非常地惊讶,有这样愿意为感情付出的人,就算是我,也为此感动,虽然不知道转化她的血族是哪一位,我依旧会尽量解答您的疑问。”
  他念“妻子”时以一种非常奇异的强调,尽管难以甄别其中的含意,但从睨视的深红双眸,可以很轻松地看到他不是很希望谈到这个话题而不得不继续。
  唇舌滚过都带着隐约的障碍和嫌恶,隐藏得很好,寡淡到几乎没有,却依旧被敏锐的丈夫察觉到了。
  七海建人没有说话,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血族,目光冷淡而毫无温度,像在水族馆时和妻子隔着透明的玻璃看摇曳游过的奇异鱼类,或与欣赏一件没有呼吸的物品没有区别。
  “七海、先生……?”
  血统。
  决定吸血鬼阶层中贵贱的绝对重要因素。
  本以为实际上能够感到共通感、了解更多。
  实际见到……
  却是完全是……与妻子同类、却迥然不同的存在。
  基本没有可比性。
  所谓、更加高贵的血统。
  纯血的浓度够高,甚至可以不用畏惧阳光的侵蚀与白日的惩罚。
  在这样的阴日,于人类的地界悠然自得地交谈着,仿佛主场一般。
  谈话间,也在顺畅地模拟呼吸……
  诞生就以吸血鬼的方式生活,连对呼吸频率的记忆与概念都是难以理解,却可以做到非常好的模拟,念句子的时候甚至有着呼吸时刻的停顿。
  明明从不了解什么是呼吸,却仿佛真的如此活过一般。
  发色犹如乌木被打磨后的光泽,比起有着柔顺发质、却依旧如同被蜡抛光后的不真实感的后天转化的妻子的秀发,显然更像是自然的优渥产物。
  皮肤并非是如妻子一般的寂白,而更加偏向于有着奇异血色的冷青,血色……在血族的身上、却有着这样讽刺的特征。
  礼仪、长寿、血统的稳定性,健康而超脱的精神状态,独特的生理结构和凝血功能,不用摄取他人的血液就拥有着不死的权柄。
  在自制而优雅地跟随“素食”的上层潮流,以此作为种族阶层里的特权象征,介绍的时候显然展现出了人类道德观里圣德的一面,甚至拒绝食用人类的血液,说着怜悯或是宏德之类的话语。
  时代积累的财力和历史悠久的地位也不是一个量级、甚至同levele相比都显得十分地荒诞……明明看不起这样转化而来的吸血鬼、却仍旧表现出了兼容的尊重。
  各方面、简直与人类没什么区别。
  不、完全是各方面都更加普遍凌驾、更加完美的存在。
  如果要在人类社会中找出这样可以比拟的对象来,也只有少之又少的社会顶层精英吧,如果要加上寿命这条,更是没有办法做比较的伪命题。
  态度也很配合。
  挑不出错来的话语。
  委婉的用词。
  而且出乎意料的有同理心。
  尽管共情时带着荒谬的兔死狐悲感、却依旧保持着尽量平等的态度。
  连难以忽略的施舍姿态都在合理的范围之中。
  简直是转折处伸出援手的完美对象。
  但是、
  为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想。
  为什么。
  明明都是吸血鬼,明明都是违背她意愿制造一切灾祸的罪魁祸首,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如此优雅地、清闲坐在这里说话呢?
  很奇怪的想法吧。
  分析了这么一通,就像是在战场上遇到劲敌一般地警惕对待。
  但是脑海里的想法,
  却只有……
  梦光……
  我的梦光。
  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梦光她要痛苦地因为饥饿、因为劣质的食物而哭泣呢。
  深夜的时候,迷茫地望着窗外的月亮而感不到一丝的温暖。
  消瘦到可以轻松地搂进臂弯的妻子,体重轻得像一盆带着贫瘠土壤的花。
  就连此刻,摆在会议厅角落的那枚精心挑选的花瓶,都被擦拭得泛着漂亮的瓷光,比寂落孤单的她状态更有存在感。
  为什么,
  我控制不了我愤怒的、厌恶的情感。
  至关重要的花费了巨大的代价找到的纯血种,善良的个体、或者说高素质血族中的大多数、短暂地因为友人的人情而愿意施舍低贱族类生命的血族……
  只要触及到他比起先前在梦光身上见到的颜色更加浓郁的红瞳,就会想到关于妻子孤独而痛苦的一切。
  抑制不了反感。
  抑制不了悲伤。
  抑制不了深刻的、难以言说的呕吐感。
  真是……
  无法原谅的不公平……
  从来没有觉得“不公平”有什么格外需要抱怨的七海建人,从来都是认清“世界上就是有各种各样的不公平”这一事实的理智人类,理所当然地说着“人与人之间就是有着差距的、过好自己就可以”的成年人。
  面对更好的天赋、更好的家世、更不公平的人生、诞下就拥有的一切……从接受教育开始就意识到、并且可以轻松地忽视的他。
  明明应该欣然接受、不再那么幼稚的计较的。
  但,只有梦光……
  妻子浅淡的笑容恍然浮现在眼前。
  ……
  只有梦光,
  只有关于梦光的一切不公平。
  是无法接受的。
  难以解释的疾病、无法控制的欲望、感同身受的痛苦…
  对这个隐藏着未揭露黑暗的社会,对被社会的道德要求裹挟、近乎虐待地要求她素食的丈夫。
  对令人愁苦的、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对不合时宜出现的下雨天,对完全对不上妻子胃口的时尚杂志,对不看心情就出现的烂俗电影,对一切的一切……一切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通常,对于失去理智的leveld,只要喂给他们纯血贵族的血就可以,但levele已经是彻底失去了理智的最底层,甚至用吸血鬼来形容都很牵强,用人类的话来说,应该用‘食尸鬼’来形容吧?如果有着人类的灵魂的话,这个阶段的它们服用纯血也不会唤醒理智的,倒不如说会增强他们对嗜血和弑杀的渴望,这不是很痛苦的事吗?”血族见他没有反应,在自顾自地说着,“而将leveld级别的吸血鬼转化回人类,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没有办法思考。
  血族?复仇?根源的解决办法?
  放弃?坚持?继续这样过下去……
  完全……想不到什么信息。
  思考欲……
  脑子里全部都是臃肿的回忆……
  在阁楼里拿东西需要垫脚的妻子,绽放出腼腆笑容的妻子,开朗地扎着两个麻花辫用红丝带绑起来站在友人身旁的妻子,不知所措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双手捂住唇的妻子,穿晚礼服的妻子、一起度蜜月时看着海滩会愣神的妻子……
  说着后悔遇见我、没有结婚就好了之类的话的妻子。
  梦光……
  梦光、梦光、梦光。
  我又是为什么……
  他哽咽地弯下腰去。
  让自己都想呕吐的我又是为什么愤怒!?
  如果最后的答案是牺牲他人、或者让她去袭击其它的人才能够维持这样艰难的、麻木的生活。
  我又该用什么借口、用什么“这样是不行的”正义言辞来留住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