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站在侯府大门外,看着车子驶进门内,丫鬟仆妇簇拥着姜知意下了车,宽松的衣裙掩住她隆起的肚腹,她的体态跟从前很不相同,她马上就要做母亲了。
  沉浮想叫住她,想回答她的问题,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假如八年前的人不是她,假如不是她。
  沉浮怔怔地站着。意识到爱她已经是和离之后,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就是他的意意,他后悔不该逼她喝落子汤,他想若是他能早些知道爱她,他会让她留下孩子,他会好好养大那个孩子。
  这些念头委实称不上良善,更找不出对她有多少爱意。沉浮默默看着门内,过去的他太吝啬于付出,到此时,又该怎么对她开口。
  后来知道她就是意意,他也曾反反复复想过很多次。后悔那两年里对她冷淡苛刻,后悔当初没有查得更仔细些,没能早些认出来是她,但他同样想过,假如,不是她。
  他从来都不惮于把内心剖开来看清楚,所以他知道结果。如果不是她,他还是会爱她,那两年里他已经不知不觉爱上了她,但,他同样无法原谅自己对意意的背叛。
  他会爱她,可那份爱注定只能是矛盾挣扎的,带着背叛灼烧的滋味,他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如果她不是意意,他无法像八年前那样纯粹热烈,生死不计。他会爱她,克制的,矛盾的,冷静的,他们会像世上每一对平常夫妻那样相伴到老,他会爱她,不够纯粹的,经过了计算和理智的爱意。
  这绝不会是她想要的回答。沉浮默默看着姜知意,一颗心沉到最底。她不会想听这些,任何一个曾经深爱过的人,都绝不会希望从对方口中得到这样的回答。
  他不该这么回答,明智的做法是告诉她,无论她是不是意意,他都会热烈地爱她,可他做不到,他不能够骗她。
  视线的尽头,姜知意马上要转过照壁,马上就要看不见了,纠结的思绪突然抽出一缕坚定。没有假如,从来都没有假如,从一开始就是她,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能是她。沉浮脱口叫道:“意意!”
  他飞奔而去,又被看门人拦住,姜知意在照壁前停步,摆手命看门人退下,她想他大概有了答案吧,她现在,有点想知道他的答案。
  门人退开,沉浮飞跑着来到姜知意近前:“意意。”
  呼吸急促着,余光里瞥见丫鬟仆妇们都避开了,宽阔的庭院里只剩下他和她,她在等他的回答。
  沉浮试探着伸手,去扶姜知意:“到廊下去说,这里风大。”
  姜知意没有让他扶。踩着细软的土地走去长廊下底下,日光斜照下来,沉浮的浓眉重睫清晰地映在苍白的脸上,白愈发白,黑越发黑,深红的唇抿成一条线,他很紧张。
  姜知意在这刹那,莫名有种旁观的放松,他会对她说什么?
  沉浮不自觉地眨了眨眼,日影西斜,落在姜知意发上肩上,给她柔软的轮廓镀上一层温暖的光,她清澈见底的眼眸看住他,他缩成影子嵌在她眸中,那样小,那样卑微。“意意。”
  理智在提醒他,应该说得更婉转些,情感却逼着他,不要骗她。“没有假如,你就是意意。”
  只是短短一句话,但奇怪的是,姜知意听懂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低下了头。
  沉浮禁不住又靠近一步。眼睛热着,心跳声如擂鼓,他想他不该这么说,但凡聪明的人都不该这么说,然而他不是,他愚蠢固执,认准了的人,从来都不会回头。“有一回我偷偷从衍翠山那边看你,你和黄纪彦在草坡上说话,他给了你一束花,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在妒忌,我……爱着你。”
  姜知意慢慢抬起眼皮。久远的记忆慢慢地,找到了那天。那是在他发了疯似的向她忏悔之前。所以,他是先知道爱她,再知道她是八年前的人?
  “意意,”沉浮又近前一步,近到能看清她长长的睫毛,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甜气味。她就是意意,没有假如,老天的安排就是如此,他们从一开始就注定羁绊在一起,“我很庆幸,从来都只是你。”
  离得很近,姜知意又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桑叶和野菊花的香气,曾几何时,这熟悉的香气已经变得陌生了。姜知意退开一步。
  沉浮心里又是一疼。她依旧疏远着他。他们本来应该是完美的,但是他给弄砸了。“从前都是我错,我愿用尽余生来弥补。”
  只要她能回头。哪怕她不再爱他,只要她允许他留在身边,允许他远远看着她,他就已经很满足了。眼睛热着,喉咙哽着:“无论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所以,她该庆幸,她就是八年前的人么。姜知意微微仰着脸看着沉浮,依旧是她熟悉的模样,熟悉的固执,他的心念从来都不可改变。她曾经努力了太久,幸好,她放下了。
  沉浮紧张地等着她的回应,许久,听见姜知意平静的声音:“不必。”
  血涌上头顶,沉浮听见自己嘶哑的唤声:“意意……”
  模糊的视线里看见姜知意柔软的脸,她神色也是平静:“不需要弥补。这样就很好。”
  这样很好。她不再只围着一个人,以他的好恶来决定一切。她不再患得患失,为着他偶然皱一下眉头,就要反反复复思量几天。他们恩怨两清,一切都刚刚好。
  慢慢走到长廊之下:“盈姐姐的事,谢谢你。”
  转身向内院走去:“你回去吧,运粮的事还麻烦你多照应。”
  沉浮愣了半晌,拔腿追上去。紧紧跟在她身后,看她步履沉稳地向内走着,缥色的裙摆随着她的脚步安静地绽开,似浮在水上盛开的花。她不喜欢他的回答,她不怒也不怨,只是不喜欢他的回答,不喜欢他了。
  太阳一点点落下去,冬天的傍晚总是很冷,她明明就在眼前,沉浮却觉得追不上,带着绝望唤她:“意意!”
  姜知意停住步子,回头看他:“回去吧,我也要休息了。”
  她要休息了。沉浮怔怔地看住她,她肚腹隆起得很明显,孩子一天比一天大,她一定很辛苦,今天这么冷,她说话时呼出淡淡的白汽,她一定很累了。
  她应当好好休息,他不能再缠着她,占用她的时间和精力。沉浮涩着声音:“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说要走,又不舍得走,只是站在原处看她。姜知意点点头转过身,丫鬟们赶过来搀扶着,走出老远,听见沉浮在后面唤:“意意。”
  姜知意没有停,沉浮还在远处说着:“如果有事,就让人找我,不管什么时候什么事,你让人告诉我就好。”
  姜知意没说话,一步步走进垂花门内,沉浮依旧站在原地目送,夕阳彻底落下去,四周围冷嗖嗖地起来,看不见她了。
  “沈大人。”门人轻声提醒。
  沉浮知道,他该走了。颓然转身,慢慢向门外走去。他总是太愚蠢,明明应该哄着她哀求她,到最后他却把一切都弄砸了。
  轿子候在门外,沉浮没有坐,只是慢慢向前走着。哀伤悔恨交杂着稀薄的欢喜,他今天终于能够把从前的一切都向她坦白,而她也破天荒地跟他说了那么多话,比这几个月里所有的说话加起来还多上几倍。
  每一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足够他今后反复回味,支撑他熬过没有她的日子。
  沉浮想,她今天的态度明显柔软下来,也许以后他再求见,她不会不见了。
  大门另一边,车马正从外苑驶出,谢勿疑推开门:“沈相。”
  沉浮停住步子,带着王府徽记的车子很快跟上,谢勿疑深衣玉管,端坐车中:“是要入宫么?”
  沉浮躬身见礼:“并不入宫,要去京郊大营安排运粮事宜。”
  “我也正为着粮食的事准备入宫。”谢勿疑点点头,“易安岐王府存有十一锩茁螅我准备全数捐出来给西州军。”
  十一锩茁蟆3粮《倭硕伲至少够十万大军一个月的口粮,况且易安离西州只有几百里地,运送更加方便:“王爷深明大义。”
  “也谈不上,”谢勿疑神色温和,“唇亡齿寒罢了,西州有事,易安也逃不掉,最后可怜的都是大雍的子民。”
  他叹口气,看了看清平侯府:“姜侯有消息了吗?”
  沉浮不觉也看了一眼。今日他怕姜知意担心,有些事并没有说,但最新的战报上,西州下雪了。
  风雪肆虐,天寒地冻,西州本来就是荒凉的边地,在这种天气下野外生存更是难上加难,况且风雪之下道路难以辨认,要想找到姜遂和一道失踪的数千名士兵,越发不容易了。
  眼下最大的希望就是姜云沧,他戍卫西州多年,熟悉地形,更是对姜遂的习惯了如指掌,但愿他这次过去能带来转机。
  沉浮思忖着,并没有全说:“姜校尉已经赶过去了。”
  “我也听说了,有姜校尉辅助顾炎,想来很快就能扭转局势。”谢勿疑道。
  姜云沧大约是看不上顾炎那点本事的,这一去,未必就能安稳。沉浮沉吟着,看见车子离开,谢勿疑合上门:“再会。”
  沉浮自去京郊大营安排运粮之事,待到一切筹划妥当,已经是翌日一早,宫里传来消息,谢勿疑即刻启程,返回易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