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雏鸟在手心蹭了一下,毛绒绒软乎乎的,沉浮整个人都愣住了。
  脑中一片空白,直到那轻微的蹭,重又在手心拂过,沉浮猛地抬头:“是孩子?孩子在动?”
  他发着抖,颤着嗓子,抬眼时,看见姜知意温柔的眼眸。
  是孩子。孩子在动。他摸到了,他和她的孩子,他曾经那样恐惧害怕,甚至想阻止到来的孩子,在父亲面前,动了。
  热泪涌上来,沉浮低着头,僵硬地保持着蹲伏在姜知意身前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四周安静得厉害,能听见火盆里的炭火细小的噼啪声,能嗅到她身上香甜安稳的气味,能看见她裙摆上绣着一丛丛嫩黄的蔷薇,丝线是深深浅浅不同的黄,从花蕊到花瓣一点点过渡,让人晕眩。
  沉浮的手心开始出汗,潮乎乎的感觉让他生出自卑,他该挪开手免得弄脏她的衣服,然而又怎么敢挪开呢?这时候挪开也许就会错过孩子的动静,他那么珍惜,这世上最宝贵的体验啊。
  凝着呼吸,瞪大眼睛,腿蹲得酸麻了也不敢挪一下,只是紧张地等着下一次,可手心下没再有动静,那雏鸟似的蹭消失了,孩子也许累了,又睡着了。
  强烈的期盼落空,脑子里空荡荡的,想说点什么,喉咙只是堵着,许久,才能发出喑哑的声音:“意意。”
  沉浮抬头,仰望姜知意。她低垂着眉眼看他,温暖柔软,沉浮很想跪倒在她脚下,膜拜她亲吻她。她如此美好,他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体验都是她给他的,如今,她还让他摸了他们的孩子。眼睛发着烫,口中念着她的名字,像祈求神佛:“意意。”
  半晌,听见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沉浮想拥抱她,想把她搂进怀里亲吻,但他不能,极力克制着激荡的爱意:“我摸到孩子了。”
  姜知意低眼看他,心里泛起柔软的情绪。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摸到孩子的感觉,惊慌惊喜,一整夜都不敢睡,手搭在肚子上,紧张地等着下一次动静。
  就像他现在一样。
  “意意,他还会再动吗?”沉浮在问,声音很轻,恍如梦寐,“多久动一次?”
  她第一次摸到胎动时,满脑子想的也是这个,急急忙忙请来了林正声,抓住他问了老半天,才知道这事情根本没什么规律,每个孩子都不一样,就连这孩子,她留心看了几个月,也不曾发现有什么规律。
  有时候是上午,有时候是下午,有时候是半夜里,有时候只动一两下,有时候能动好久,就好像玩得起劲似的。姜知意摇摇头:“我也说不准。”
  说不准?那就是说,孩子还有可能再动了?沉浮不敢再说话了,低着头瞪大眼睛,手心贴着她的腰腹,紧张地等待着。孩子还有可能动呢,他也许还能再摸到一次,那样可爱的触碰。
  姜知意察觉到了他的紧张,他整个人都僵硬着,维持着原有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他似乎真的很爱这个孩子,他也许,再不会伤害她的孩子了吧。
  炭火暖烘烘的烧着,烘得她身上的甜香气悠远而醇厚,沉浮像飘在云端,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上次听她说孩子动了后,他就一直盼着能亲手摸摸,可他也知道这是奢望,以他做过的那些事,她怎么可能同意?
  可如今,她没有撵走他,甚至默许他继续等着。沉浮仰望着姜知意,那柔美的脸,他无数个梦里苦苦追寻,却怎么也无法靠近的脸,太不真实了。心里生出惶恐,这该不会是个美梦,该不会突然醒来,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吧?急急唤她:“意意!”
  看见她鸦羽似的长睫微微一抬:“嗯。”
  不是梦。一切都是真实的,他真的摸到了孩子,还离她这么近。喉咙堵着,极力维持着不太过失态:“他动的时候,会不会疼?”
  姜知意点点头:“有时候会有点点疼。”
  孩子力气很大,有时候会蹬得肚皮发着紧,微微的抽疼。她曾好奇地揭开衣服,看见肚皮上鼓起小小的包,一时在左一时在右,像是有小手小脚在里面蹬着撑着似的,神奇到了极点。她先前一直都很担心刚怀孕时的种种波折会影响到孩子,所幸如今,所有的大夫都说孩子很好,健康活泼。
  一切都在变好呢。姜知意舒展着眉眼,她会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
  听见沉浮在追问:“那怎么办?怎么才能不疼?”
  他很紧张,这样紧张僵硬的他,让她觉得新奇。姜知意眼中泛起浅淡的笑:“没事,只是一点点疼,并不很觉着。”
  她甚至还喜欢这点子疼,能让她更清楚地感觉到孩子的存在,让她知道她在这世上并不是孤单的。
  沉浮又不说话了,时间一点点过去,孩子没有再动,大约是睡着了。沉浮舍不得松手,又不得不松手,他已经耽搁了太久,会累到她。慢慢直起蹲得酸麻的腿,看了眼案上的香篆钟。
  姜知意跟着看过去,已经烧了小半圈,将近半个时辰了。她竟没怎么注意到:“你该走了。”
  是该走了,她身子不方便,陪他这么久一定很辛苦。沉浮上前想要搀扶姜知意:“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不必,”姜知意唤来丫鬟,扶着慢慢起身,“你回去吧。”
  沉浮送出门外,看她在灰暗的天光下慢慢走过前庭,穿进月洞门往里,看不见了。那两年里,每次他离家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她守在廊下眺望的目光,那时候她心中的留恋,与他此刻,大抵是相同的吧。
  许久,沉浮懒懒转身。他欠她实在太多,就算用尽余生偿还,也还不清,更何况他的余生,也许只剩下短短两个月。
  回到官署已是入夜,沉浮唤来朱正:“取心头血后,有没有法子能够不死?”
  他不怕为她而死,可现在,在亲手摸到孩子后,他突然有些舍不得。他还没亲眼看过孩子,还没有抱抱他亲亲他,他还要慢慢偿还欠她们母子的,他多想有两全之法,让他能陪着她守护她,看着他们的孩子一天天长大。
  朱正踌躇着,不敢抬头:“还在找。”
  这小半年里各种有关岭南巫药的医书找了不下百本,稍微有可能了解的医者他和林正声也都请教过,可巫药太过隐秘,并没能找到确保取血而不死的法子。想来也是,就算没有巫药,放掉全部心头血也保不住性命,更何况还吃着巫药,还一直都是加量服用?
  朱正有心安慰几句,又知道沉浮从来都要听实话,那些话便没说出口,许久,听见沉浮道:“下去吧。”
  朱正抬头,看见他沉沉的眉眼,平静中隐藏着哀伤。
  朱正走后,沉浮枯坐许久,起身拿出一个册子。
  厚厚的几十页钉在一起,分成几个门类,财产人事往来等等,前面十几页已经写满了,是他全部的银钱、地产、房产。沉浮提笔,在新页上开始书写。
  在取血之前,他得把一切安排妥当,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有可能不利于她和孩子的因素还很多,他必须把所有情况都考虑到,尽可能为她的将来扫平障碍。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轻响,沉浮边写边想。眼下她最担心的是西州战况,战火一起,经常会延续半年一年,但她马上就要生了,无论如何,他得在她生产之前,给她带来好消息。
  目光落在墙上的西州地图上,明天早朝时,姜云沧擅自出兵的消息就会公布,到时候,必定是一场腥风血雨。他得镇住,姜云沧在前方拼杀,后方绝不能断了他的归路。
  接下来的几天,各种消息源源不断传进姜知意耳朵里。朝堂上一直在弹劾姜云沧,违抗军令是重罪,姜云沧率军出城后又一直没有消息,有人怀疑他会像金仲延一样投靠坨坨人,主张立刻扣押清平侯府所有人作为质押,防止姜云沧叛变。
  最后是沉浮力排众议,以性命和左相之位为姜云沧担保,谢洹又暗地使力,如今各地筹措的粮草还在源源不断地运往西州,顾炎也得了旨意,一旦发现姜遂和姜云沧的踪迹,必须出兵接应,不得迁延。
  “多亏了陛下英明,”林凝叹道,“也多亏了沉浮。”
  姜知意默默听着。沉浮虽然一直与哥哥剑拔弩张,相看两厌,然而在大事上,他从来都不会含糊,他这个人从来都是公私分明。
  红毡帘子一抬,齐浣跟在丫鬟身后走了进来:“乡君近来觉得怎么样?”
  谢勿疑临走时留下他继续为姜知意诊脉,他来了多次,各处都混得熟了,他又是个开朗爱说话的性子,此时放下药箱,伸手在炭盆上烤着,笑道:“我看乡君的气色越发好了,是不是侯爷那边有消息了?”
  “还没有呢,”林凝含笑让座,“这几天一直都在打听。”
  “夫人和乡君吉人天相,再过几天准能收到捷报。”齐浣在姜知意对面坐下,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乡君这肚子长得有点快啊,近来得稍稍控制一下,免得孩子太大了不好生。”
  他搓了搓手,让手指暖和起来,这才搭上姜知意的手腕,正要听时,外面脚步响动,跟着丫鬟来报:“沈相来了。”
  齐浣不敢托大坐着,连忙站起来,不多时从窗户里看见了沉浮,他在门前脱了雪氅,进门也不靠近,只在角落的火盆近前站着:“西州有消息了。”
  姜知意心里一紧,急急问道:“怎么样?”
  沉浮依旧站在火盆跟前,他很想过去她跟前,但天好像要落雪了,又潮又冷,他怕身上的冷气扑到了她。正要回答,余光瞥见了边上的齐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