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知意听出了沉浮话里的迟疑,抬眼看他。
  他转开目光,看着脚下深红的地毡,姜知意觉察到了他的闪躲:“你想问什么?”
  想问她有没有察觉到姜云沧对她那种异乎寻常的,超越了普通兄妹之情的关注,想问问她姜云沧平日里,有没有什么越界的言行。然而他不能就这么问,她对此显然一无所知,怀着身孕的时候更不能胡思乱想。沉浮想了想:“我记得你哥哥出生在云台。”
  云台那边仅有的卷宗都已被他寻来,并没有发现更多线索,他也找过当年在姜家伺候的人,最后却都落空,那些人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沉浮越来越疑心,另外有人也在调查此事。
  姜知意猜不出他为什么突然提起云台,犹豫了一下才道:“是。”
  “府中还有没有当年跟着你父母在云台的旧人?陈妈妈是不是?”沉浮问道。
  “我不清楚,阿娘从没提起过,”姜知意越听越觉得古怪,“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沉浮连忙否认,“只是随便问问。”
  可他从不会随便问问。姜知意停住步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林凝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沉浮回头,看见她慢慢从阶上走下来,身边跟着陈妈妈,“为什么突然问起云台?”
  若是姜云沧身世有问题,林凝不可能不知道。沉浮有意试探:“有人在暗中调查当年云台的事。”
  林凝神色未见得有什么变化,但沉浮留意到,边上的陈妈妈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这眼神让沉浮确定,姜云沧的身世,别有内情。
  须得给林凝透个气,万一有人意图不利,至少姜家能有个防备。
  “云台,”姜知意疑惑着,“当年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沉浮扶着她往回走去,“只是当年一些卷宗找不到了,所以我想着问问你和夫人。”
  余光瞥见林凝沉默的脸,沉浮没再多说,扶着姜知意进了房:“你先午睡吧,我明天再过来看你。”
  沉浮走后,林凝打发姜知意睡下,出来时陈妈妈已经屏退下人,掩上了门:“夫人,方才姑爷说的话……”
  “他不可能知道。”林凝沉吟着,“侯爷都处理过。”
  “可我怎么想怎么觉得姑爷的话意味深长,”陈妈妈紧张着,“会不会是小侯爷跟他说了什么?”
  “不会。”林凝摇头,“事关重大,云沧绝不会擅自泄露出去。”
  房门轻轻叩响,丫头在外面回禀:“夫人,沈大人求见您。”
  林凝怔了怔,去而复返,而且不是找姜知意,而是要见她。抬眼看看陈妈妈,叹了口气:“先看看他怎么说吧。”
  厢房里,沉浮看着林凝走进来,躬身行礼:“我查过当年云台的卷宗,没能找到关于姜校尉出生的记录。”
  林凝默默落座,没有说话。
  “勋贵人家生子,按制当有官府记录,但当年的卷宗缺失很多,就连当年可能接触到姜侯和夫人的人,大部分也都去向不明,前些天我查到了当地一个稳婆的下落,当我的人赶过去时,那稳婆失踪了。”沉浮说着话,看见林凝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但她还是没做声,沉浮慢慢说道:“如果不是姜侯和夫人的主意,那我怀疑,还有人在暗中调查当年云台的事。”
  林凝终于开了口:“什么事?”
  沉浮顿了顿:“我没有恶意,只是觉得这事可能会对姜侯,对意意不利。假如真有人在暗中调查的话,夫人不可不防。”
  林凝只是沉吟着,久久不曾说话,沉浮现在确定,姜云沧的身世一定有问题。
  一刹那忽地不安到了极点。姜云沧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对她爱如至宝,为了她宁可连前途都不要,平心而论,姜云沧对她,比他对她好上几百倍。沉浮低着头,假如一切都如同猜想,假如有一天真相大白,姜云沧能够光明正大地表达爱意,她会怎么选?
  他几乎是一丁点儿胜算都没有。惶恐懊悔一齐涌上心头,寂静之中,听见林凝低低的声音:“你为何要查云台的事?你发现了什么?”
  沉浮回过神来,强压住心底的酸苦:“姜校尉对意意,非常关切。”
  炽烈的,难以掩饰的,明显不同于寻常兄妹的关切,沉浮低着声音:“我只是有这个感觉,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现什么证据,也并不曾向任何人提过。”
  “很好。”林凝起身,“那么,以后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云沧永远都是姜家的儿子,意意的兄长,不会有别的可能。”
  所以,是她压下了此事,不让姜云沧有任何表示?沉浮见她要走,急急说道:“我怀疑另有他人也在调查此事,此人目的为名,夫人须得防备。”
  “我知道了。”林凝沉吟着,“我会提醒侯爷。”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如果不能确保万无一失,那么最好,由姜校尉向陛下禀明实情。”沉浮近前一步,“陛下待姜校尉情分不同,姜校尉也不曾请封世子,不曾混乱爵位传承,我想陛下应该会网开一面。”
  如今这情况就像是头顶上悬着一把利刃,时刻可能掉下来伤人,那就不如干脆向谢洹说明,来个釜底抽薪,让这事再不能成为攻讦姜家的把柄。谢洹一向宽仁,姜云沧与他少年情谊,又是得力的边将,此事也不涉及朝堂利益,谢洹多半不会追究。
  林凝叹了口气:“没有那么简单。”
  她没再往下说,只管自己出神,沉浮多少有点明白她的顾虑,姜云沧是侯府唯一的儿子,假如他的身世有问题,那么侯府就没有了继承人,按照惯例,须得从亲族中过继。
  姜遂没有亲兄弟,最近的亲族,就是同祖的两个堂兄弟,但据他所知,这两家与侯府并不算亲近,两家的儿孙辈中也没有如姜云沧一般出色的人物,若是过继,清平侯府多年传承一样会衰落。沉浮思忖着:“先解决最棘手的问题,剩下来的从长计议。”
  “我会和侯爷商议。”林凝抬眼,“这件事不要告诉意意,她心细,知道了不免多添思虑。”
  “我不会说。”沉浮低眼,苦涩的笑容,“任何可能对她不利的事,我都不会说不会做,她对于我,比性命更重要。”
  许久,林凝叹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沉浮心中一疼,是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当初,他没有做错那么多,该有多好。
  “这些天意意对你比从前和缓许多,你记得每天过来陪陪她,”林凝拉开门,迈步走出去,“我也盼着你们能早些和好。”
  那天之后,沉浮每天都拣着午前的时候过来侯府,趁着太阳暖和,陪姜知意在院里走上一两刻钟,走完正好是午饭时间,林凝做主,总要留他一起吃饭,算下来短短一二十天的功夫,比起从前两年间一起用午饭的次数还多。
  沉浮心满意足,唯一忧心的是,那个暗中调查姜云沧身世的人始终没能找到,对齐浣的调查也没有更多进展。
  腊月底时,西州捷报传来,姜云沧率领部下越过草原,突袭位于坨坨王庭附近的左贤王部,大破左贤王,杀敌近万。
  “围困西州的坨坨人收到消息慌忙撤兵回援,姜侯趁机出城,杀伤数万,”谢洹笑吟吟的,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坨坨十二万大军过来,死的死伤的伤,如今只剩下七八万,姜侯还派了两员副率领三万人追击坨坨残部,一是接应云沧,二是到时候两头夹击,剩下这七八万也跑不了。”
  坨坨的少壮兵力几乎全在这十二万大军中,只要这次能歼灭过半,至少一两年里,不必担心西州边境再有战火。沉浮道:“此战告捷,姜侯父子功不可没。”
  “不错,朕已下诏,恢复云沧宣武将军的头衔,”谢洹笑道,“等云沧回城,朕就调回顾炎,免得他在那里碍手碍脚的惹厌。”
  要调回顾炎,那么,姜云沧就须留在西州。已经年底了,离姜知意生产还剩下不到一个月,姜云沧兵行险着,为的也许就是赶在她生产之前拔掉坨坨人的根基,换一两年守着她的安稳日子。
  在心底最阴暗处,沉浮并不想姜云沧回来。这些天里他能够随意进出侯府,亲近姜知意,都是因为林凝暗中撮合的缘故,若是姜云沧回来,一切都会退回到从前,姜云沧不会给他机会,接近她。
  沉浮很想顺着谢洹的意思,留姜云沧在西州,然而。低眼看着地图上荒凉的山野草原:“姜云沧也许更愿意先回家一趟。”
  姜云沧厌憎他防备他都是该当,他从前的行径,但凡真心关切她的,都会对他深恶痛绝。姜云沧九死一生解除西州危急,他不能因为个人私利,断了姜云沧回京的路子。
  “他跑得太远了,朕也收不到他的消息,谁知道他怎么想的。”谢洹说着,突然想起来,“是了,你夫人是不是正月里就要生了?云沧是不是想赶着回来抱大外甥?”
  他大笑起来:“那行,如果他能赶在这前头打完这仗,朕就准他先回来抱抱外甥!”
  沉浮沉默着。姜云沧会及时赶回来的,到那时候,他不会有机会陪着她,抱抱孩子。也许到那时候,他已经死了,他舍不得死,但取血而不死的法子,至今还没有找到。
  “不过还有件麻烦事,”谢洹两根手指按着,推过几本奏折,“那些言官一直在弹劾云沧滥杀。”
  沉浮知道此事。姜云沧此战一反常态,每攻破一地,不占城池不夺财物不收俘虏,只求最大限度杀伤坨坨少壮兵力,带走所需口粮后,剩下的都是一把火烧光。这很辣的手段一向是坨坨人的做派,雍朝自比仁义之师,从不如此行事。
  沉浮道:“姜云沧深入坨坨人腹地,没有补给没有粮草,四面八方都是敌军,若是稍存怜悯,必定陷我军于危机之中。”
  只杀敌不受降,是为了尽可能消耗坨坨兵力,确保一两年内坨坨人没有能力组织大批军队进攻西州。坨坨的冬天很是难熬,烧光他们的粮草房屋财物,坨坨王庭就不得不耗费大量财力人力安抚流民,也就没有能力继续战事。姜云沧下手狠辣,但考虑的并没有错。
  坨坨人生性如狼,从前也有过投降后又叛乱,重创雍朝的先例,姜云沧不受降,亦是为了自身安危。“臣以为,姜云沧此举也是迫不得已,不可追责。”
  谢洹点头,将奏折推在一边:“朕也是这么想,这些折子就留中吧。”
  “陛下,”王锦康快步走来,呈上军报,“岐王殿下有急报。”
  谢洹接过来一看,吃了一惊:“不好,金仲延引着坨坨右车王部偷袭易安!”
  谢勿疑回到易安后,督促着将十一锪覆菰送西州,王府中只留下了过冬用的口粮,因着易安临近西州,战事起后时不时有乱兵入境骚扰,谢勿疑不放心府中上下百余口人,便留下坐镇,谁知道三天前坨坨右车王部由金仲延领路越过莽山,取道韩川,攻打易安。
  沉浮也是一惊。金仲延守卫易安多年,没有谁比他更熟悉易安布防情况,此番有他带路,易安危矣!易安紧挨西州,若是坨坨人拿下易安,西州又将腹背受敌,先前好不容易扭转的战局又要生变。“可急调附近的冕郡、平阳府驻军,驰援易安。”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谢洹急急吩咐王锦康传口谕召集兵部诸人,冷笑一声,“好个金仲延,这次拿住他,必要碎尸万段!”
  调兵旨意当天以八百里加急发了出去,除夕当天传来消息,谢勿疑散尽家财召集民夫,在援军到来之前死守易安,几次打败金仲延的进攻,并亲手射杀一名坨坨将领,易安因此士气大振,以至于援军抵达后也都唯谢勿疑马首是瞻,易安太守反倒退出一箭之地,如今易安上下乃至附近州县,无不传颂岐王美名。
  “朕这个王叔还是很有些能耐的,”谢洹放下战报,“平日里不问世事,到紧要关头,财也散得,仗也打得,民心也收拢得。”
  沉浮知道,他并不愿看见这个局面,毕竟,谢勿疑曾经是对帝位有极大威胁的人,一旦在百姓中声望日隆,难免又成隐患。“可召岐王入京嘉奖。”
  一旦入京,就有许多理由继续留着谢勿疑,到时候严密监视,那些民心民望也就不怕了。
  “坨坨人还没退兵,眼下走不得。”谢洹笑了下,“不急,等云沧那边事情了了,朕一总嘉奖。”
  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经转暗,往年这时候,守岁迎新春的御宴早已开始,但今年战事不断,前朝后宫都裁减开支筹措军费,御宴也不像往年那样大办,只是召了在京的诸王和公主赴宴。谢洹笑道:“时候不早了,你留下与朕一道吃年饭,守岁吧。”
  沉浮跟着看了一眼,天暗下来了,今天太忙,他从早晨便在宫中议事,都没来得及去陪她:“臣还有些私事,乞请告退。”
  “又要去侯府?”谢洹笑起来,“行了,朕不留你,赶紧走吧。”
  沉浮出得宫门,胡成已经等了多时:“老太太哭了一整天,一定要见大人。”
  沉浮这大半年里多是留宿官署,极少回家,又命人严管着赵氏不得擅自出门走动,赵氏比起先前安生许多,言谈举止一点点有了从前的影子。沉浮抬头看看天色,还有时间可以回去一趟:“回府。”
  轿子快快往丞相府行去,一路上爆竹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轿帘缝隙里透着烟花五彩的闪光,欢声笑语和着饭菜的香味,只在身边围绕。
  沉浮合着眼睛养神。时辰不早了,她应该吃过饭了吧?守岁照例要熬到子时之后,但她怀着身子熬不得夜,到时候要劝着她早些睡觉才好。
  轿子在门内停住,沉浮起身下轿。比起左邻右舍的热闹,丞相府显得十分冷清,只在门前挂了彩灯红绸,余外和平常一样。
  沉浮快步向正院走去。成亲那两年里,每个除夕他都在宫中赴宴,御宴照例要延续到初一一早,紧跟着便是新年头一天的大朝会,等回家时,通常已是下午。最热闹的时候他从来没陪在她身边。
  但她从不曾抱怨过,每次他回来,门前总会装饰一新,桃符是新换的,春联也是,屠苏酒温好了,炭火烧得热乎乎的,她总是笑着迎上来。有她的地方,总是温暖舒适。
  沉浮很想姜知意。心里空落落的,眼睛发着烫。他有点后悔回来了,他该早些去见她的。
  赵氏候在院门前,眼睛哭得红红的:“我还以为你大过年的也不肯回家。”
  沉浮冷淡着声音:“往年这天,我也不能在家。”
  赵氏愣了下:“往年又不是我一个人过。”
  是啊,往年有她,她总是竭力让身边的人惬意舒适,哪怕是赵氏这样总在为难她的。沉浮停在门前:“我回来看看你,待会儿还有事要出去。”
  “又要走了?”赵氏含着眼泪,“这么大房子整天就我一个,我都要憋出毛病了。”
  砰!不知哪里在放烟花,升上半空炸开来,五颜六色映在人脸上,赵氏仰头看着:“我想出去看看人家放炮放花,行不行?”
  “不行。”沉浮拒绝了。他怕赵氏跑出去又要闹事。
  “我不走远,就在门前这块,”赵氏哀求道,“我真的快憋死了,大半年没出门了,你要是不放心,就让胡成他们看着我。”
  砰!又一朵烟花在头顶炸开,沉浮下意识地看向清平候府的方向,若是不同意,只怕赵氏要纠缠不休,万一耽搁久了,又怕她犯困去睡了。“只能在门前。”
  “好,好,就在门前这块,”赵氏欢天喜地,“哎,今天放的花真热闹啊!”
  她飞快地往外面走,胡成连忙带着人跟上,沉浮出了门回头,赵氏在阶下站着,正仰头看着头顶的烟花。
  两刻钟后,沉浮急急走进清平候府。
  丝竹管弦的声音飘在夜风中,几个没留头的小厮在中庭放烟花爆竹,空气中有火药独有的气味,沉浮越过明灭五色的光线,看见露台上姜知意披着大红羽纱毛里斗篷,正向他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