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并不指望能从谢勿疑口中问出什么,他今天之所以前来,也并不是为了问案。
  这种热闹的场合他向来不参与,况且今夜就是服药后第六个子夜,□□和精神都已经撑到了极限,他原计划待在官署等待药效发作,可突然得到消息,太后召见了姜知意。
  他立刻猜到,谢勿疑会利用这个机会接近她。前面几次登门造访,谢勿疑示好之意昭然若揭,他不能坐视不管。
  “若是需要的话,”谢勿疑在说话,“我可以与白苏当面对质。”
  沉浮颔首:“好,如果需要的话。”
  谢勿疑应当是不怕对质的,白苏吃了这么多苦头,自始至终一个字都不曾提起过他,假如真的是他,他拿捏人的手段,堪称独一无二。
  说话时,沉浮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姜知意。比起上次相见时,她神色更加安闲,腰身宽松的衣裙并不让她显得臃肿,反而比以前多出了几分雍容的气度,也许这就是从懵懂少女到初为人母该有的变化吧,也许只是因为离开了他,抛下从前的重负,她在飞快地成长。
  沉浮痛苦于无法参与这个过程,又庆幸今天突然的安排,让他在这生死关头,多得见她一面的机会。
  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假如今夜他毒发身死。沉浮低垂眼皮看着姜知意微微隆起的肚子,再没比此时更加清醒地知道,没有假如,他现在还不能死。她还怀着孩子,沉浮生出一丝陌生怪异的,生平从未体验过的感情。
  对她肚子里那个孩子的感情。
  这些天里他一点点琢磨,一点点体会,终于明白她对这孩子有多爱,如今,当他站得这么近,当他看着她与以往明显不同的体态,突然感觉到她肚子里的是个即将来到世间的小生命时,沉浮终于发现,他对这孩子,也不是不爱的。
  这发现让他生出深沉的痛苦,他不知道自己是爱屋及乌,还是出自为人父的天性,可他知道,再不能有什么假如了。他必须活下来,他必须熬过今夜,他必须留着这条命,看着她平安生下这孩子。就算要死,也得是在提炼出药性,用心头血医好她之后。
  唯有她们母子平平安安活着,他才算赎回了万分之一的罪过。喑哑干涩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你,多保重。”
  姜知意没有回应,目光瞥见他朱衣的下摆近在咫尺,空荡荡的挂在身上,过于宽大不合身,带着讶异抬眼,看见沉浮苍白发灰的脸,眼角嘴角是泛着青紫的暗红,一种怪异不祥的感觉。
  不知怎的,姜知意突然想起上次隔着绳索他说的那些话,配着他此时的模样,越发让人觉得是在交代遗言。目光一时便没有转开,随即甩开了那些念头,好端端的,他怎么可能交代什么遗言,况且要交代遗言的话,又怎么还有精神来查问白苏的案件。
  姜知意转开眼。他真是辣手无情,从前对白苏那般不同,一旦发现白苏有问题,立刻就能抓人下狱,她听姜云沧提过,这些天里白苏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连太后亲自过问,都没能把人捞出来。
  夫妻两年,他虽然从不与她说公事,但她多多少少也知道,但凡是他亲自过问的案子,嫌犯至少都得脱层皮,这几年来从无一人例外。白苏,也并没能成为例外的那个。
  “沈相还有别的事么?”谢勿疑跟着走近,不动声色隔开沉浮,“若是没有,我们就不要打扰姜姑娘休息了。”
  没有别的事,他今日所有的目的,都只是为了她。沉浮绕过他看向姜知意:“若是殿下确定并不认识白苏,那么,没有别的事了。”
  姜知意现在确定,沉浮这次过来,是专门提醒她的。他素来没什么耐心,同样的话从不会说上两遍,这次一反常态,只能是为了提醒她,提防谢勿疑。
  她一直都提防着的,倒不是为了白苏,而是清平侯府的身份摆在这里,父亲兄长的职责摆在这里,她不可能不提防。
  谢勿疑顿了顿,温雅的神色没有丝毫破绽:“走吧。”
  他当先离开,沉浮跟着转身,又停步回头,再看姜知意一眼。
  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心里,今夜再难熬,为了她,他都会熬过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得远了,姜知意坐在窗下回想着近来发生的事情,不多时宫女急急走来回禀:“姜姑娘,太后和陛下马上要起驾回宫,命奴婢送姑娘过去与侯夫人会合。”
  竟是这么快就要走了吗?分明方才兴致很高,似乎要留下来宴饮的模样。姜知意起身向外走去,隔着石桥看见对岸许多宫人太监匆忙着往前头去,那模样,倒像是出了什么事似的。
  谢洹很快收拾妥当,坐上了肩舆,隔着纱帘看见沉浮与谢勿疑迎面走来,忙探身出来,先向谢勿疑道:“朕先走一步,岐王叔不必相送。”
  第二句是吩咐太监的:“备乘肩舆给沈相坐。”
  立刻有人飞跑着去取,谢洹招手命沉浮跟随在肩舆旁,皱着眉头道:“你脸色怎么差成这样?别是有什么大症候吧?这几天有没有看大夫?”
  这些天他一直觉得沉浮情形有些不对,但也没多想,刚才明亮天光底下看着他与谢勿疑一前一后走来,这才惊觉他已经憔悴到形销骨立的地步,还记得他迎接谢勿疑入京时,两个人站在一处如同一双玉璧交相辉映,而此时,谢勿疑依旧是俊逸超绝的世外高人,谪仙沈郎却瘦了整整一圈,衣服穿在身上都挂不住,看起来颇有点吓人。
  肩舆很快抬来,沉浮没有推辞,坐了上去:“臣无碍。”
  “你这个性子真是,如今没人照顾,越发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了。”谢洹心想从前姜知意在的时候,几时让他这么狼狈过?如今没了媳妇果然是不行,须得想个什么办法,尽快撮合他们和好才行。“若是支持不住的话就回去歇着,西州的事回头再议。”
  “臣无碍,”沉浮在肩舆上行了一礼,“军务紧急,臣随陛下回宫商议。”
  西州的加急战报刚刚送达,坨坨趁夜突袭,姜遂这几天正往军屯中巡查粮草,主帅不在,顾炎匆忙迎敌,黑夜中吃了败仗失了先机,如今大批坨坨士兵已越过边境线,将姜遂和顾炎从中隔断,首尾不能相顾,情势万分危急。
  谢洹犹豫着抬眼看他,他眼珠漆黑,眼白却密密麻麻布满了红色,衬着白中带灰的肤色,委实有点吓人。他应该病得很重,然而他身为左相,如此紧急的军情却是该参与决议的,况且他的性子也不可能袖手旁观。谢洹顿了顿:“你悠着点,若是支持不住,立刻报朕。”
  肩舆飞快地去了,不多时顾太后的车辇也离开外苑,出了这么大的事,各家公卿也都着急回去,人多车马多,到处都是挤挤抗抗,急切着出不去,姜知意身子不方便不能挤,便跟着林凝坐在后面等着人散,不多时王府长史官走来:“侯夫人,姜姑娘,王爷命下官送二位从园子里回府。”
  早有几个苑中的宫女帮着拿了随身物品,簇拥着往衍翠山脚下去,分割的帷幕拆开了一块,谢勿疑站在合欢树下,谦和的笑意:“事出突然,此时前面有些忙乱,委屈侯夫人和姑娘了。”
  林凝谦逊道谢,挽着姜知意越过帷幕,姜知意偶然回头,谢勿疑依旧站在树下,神色悠远,不知在想什么。
  “我一开始就想从这边走,就是不好开口。”林凝低身道,“时辰不早了,就怕你饿着。”
  姜知意忙道:“不饿的,方才在晴雪堂那边吃了点心,厨房还送了热汤给我。”
  “岐王真是想得周到。”林凝说着话一抬头,见姜云沧正从内院里奔出来:“母亲!”
  他神色严肃:“父亲就算出去巡查,也从来都安排有巡防守御的人,这个顾炎到底怎么回事,竟然让坨坨人过了边境!”
  “小声点,”林凝连忙止住他,“不可妄议。”
  姜云沧拧着眉,看了眼外苑那边,跟着回头:“我再出去打听打听!”
  这一天从早至晚,京中各处议论的都是西州战事,谢洹更是连饭都不曾吃,召集重臣一直在立政堂商议。
  “眼下最快能调动的就是易安驻军,”李国臣道,“可调易安军立刻赶赴支援,与顾炎合兵突围。”
  “易安驻军不能动。”沉浮立刻说道。
  易安驻军一旦开赴西州,将官之间交错往来,谁也难说里面有多少是谢勿疑的人,不能为了解一时危急,又埋下今后的隐患。
  “这是最近一处了,若是不能动,还上哪里调兵去?”李国臣有些郁气,“军情又等不得人!”
  “归山比易安只多四百里路程,若需要调兵,归山更妥当。”沉浮道。
  兵部尚书王规很快附和道:“臣也是这个意思,归山军骁勇,且有实战经验,易安驻军已经多年不曾上过战场了。”
  “说得轻巧,四百多里路,步兵要多走几天,这几天会牺牲多少将士,军情等得及吗?”李国臣道,“舍近求远,若是西州那边得知,不免令人心寒!”
  几方争执不下,直到夜深时还没争论出个结果,二更梆子敲过后,沉浮心下一凛,熟悉的巨疼再又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