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站在阶上,居高临下,看着白苏。
  她半边身子藏在飞檐的阴影里,脸上带着干净的笑容:“大人,我有好久不曾看见您了。”
  语声柔软中带着粘涩,似少女见到心上人的娇羞,沉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同样的容貌,相似的声音,就连身上的香气都与姜嘉宜相似,所以在第一次相见时,他就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他求娶过姜嘉宜的事情不是秘密,只要有心,都能打听得到,他与姜知意之间冷淡疏离的夫妻关系,只要有心,也能打听得到,白苏,就是专为他而来的一枚棋子,操盘的人若隐若现,只等他抽丝剥茧,找出答案。
  但眼下,他有比寻找答案更要紧的事。沉浮低眼看着白苏:“落子汤的药方,是什么?”
  白苏走近几步仰着脸,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当初大人虽然说得决绝,但我一直关切大人,所以我看得出来,大人心里,其实一直很惦念夫人。”
  沉浮低头看着她,深不见底的双目并不能看出什么情绪,白苏低了头,羞涩的姿态越发明显:“我也是一点私心,不想大人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更不想大人为此懊悔,所以我背着大人偷偷换了药,大人。”
  她不说话了,扬起脸看他,圆而媚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泽,沉浮知道,她在等他表态,沉浮淡淡的,嗯了一声。
  猫儿眼中似喜似愁:“大人是不是在怪我擅自做主?”
  半晌,听见沉浮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不会。”
  “那太好了。”白苏唇边泛起笑容,欢喜的姿态更加明显,“我这些天忐忑得很,一直想告诉大人,又怕大人怪罪,总不敢说。”
  沉浮迈步,下一级台阶:“药方是什么?”
  “药方先前我就告诉了林太医,”白苏看着他,眨了眨无辜的眼睛,“就是几种颜色气味相似的药材,不然朱太医那样经验老道的,瞒不过他。怎么了大人,出了什么事?”
  沉浮又下一级台阶,正正站在她面前,高高的身量带来一抹浓重的阴影,压在白苏肩头:“那个药方不对。”
  “不对?”白苏惊讶地微张了红唇,“怎么可能不对?我记得很清楚,就是那几味药呀。”
  沉浮看着她。她眼中是真到不能再真的疑惑,她仰头望着他的姿态是真到不能再真的柔情,这般以假乱真的本事,不知用了多少功夫才能练成。“她近来时常晕迷。”
  “怎么会?”白苏脸上的惊讶越发真切,“大人一定很担心吧?”
  沉浮失去了耐心。虽然她背后还有许多秘密,虽然迂回曲折,披着被蒙蔽的外皮与她周旋能到更多线索,虽然直接发难会将过去一个多月的布置全部打乱,然而眼下,他只想以最快的方式得到答案。
  他无法容忍姜知意继续受苦。
  沉浮逼近一步,冷冷看着白苏:“药方是什么?”
  她说与不说都没关系,刑室里数百种手段,总有一种,能够撬开她的嘴。
  白苏察觉到他突然的冷厉,退了一步:“大人难道不相信我吗?”
  沉浮背在后面的手向下一顿,埋伏的侍卫正要冲出拿人,不远处突然亮起灯光,顾太后来了。
  她带着六岁的儿子晋王,跟着几个提灯的宫女,不急不慢从庭院里走过来,看见沉浮时有些意外:“沈相怎么在这里?”
  跟着看见了白苏,笑容变得意味深长:“是我来的不巧了。”
  沉浮躬身行礼:“臣参见太后,参见晋王殿下。”
  时机已失,眼下强行抓人已经不可能,唯有见机行事。
  晋王随便点点头,松开顾太后的手走到白苏面前:“你不是说要给我抓萤火虫的吗?害我到处找你。”
  “好,我这就去抓。”白苏轻声哄着,接过宫女递上的纱网,指了指殿后的花丛,“殿下请看,那边有好多呢。”
  花丛上明明暗暗,果然都是萤火虫,晋王年幼爱玩,撒腿跑了过去,白苏连忙跟上,又回头看着沉浮:“沈相,我先告退了。”
  缱绻留恋之情溢于言表,顾太后看在眼里,微微一笑:“一连留她在宫中十几天,也就难怪沈相深更半夜还要赶来相见。不过沈相,我近来身体不适,一时一刻也离不了她,也只能请你割爱了。”
  这话是说,短期内不会放白苏出宫了。然而今天已经是犯着宫规前来找人,下次未必还能寻到机会,更何况夜长梦多。沉浮很快做出了决断:“臣有些急事想请白医女出宫叙话,不会占用很久时间,还望太后殿下允准。”
  顾太后看一眼白苏,转头又看他,笑容越发意味深长:“都说沈相与白苏交好,果然。”
  花丛里,正拿着纱网捉萤火虫的白苏听见了,飞快地躲去了花影背后,那模样分明是害羞,顾太后点点头:“本来是舍不得放她出去,不过沈相如此相求,我也不好棒打鸳鸯,那么,沈相明天一早过来慈宁宫接她吧。”
  她不再多说,迈步走去花丛,看晋王来回跑动玩耍,沉浮离开时,余光瞥见萤火虫明灭的微光,白苏遥遥目送,向他一笑。
  清平侯府中。
  姜云沧顶着夜色赶回来,慈宁宫总管太监已经松了口,允诺明后天寻个机会带出白苏与他见面,他着急将这消息告诉姜知意。
  主屋亮着灯,林凝守在门口,看见他时满眼期待:“怎么样?”
  “找到门路了,眼下在等消息。”姜云沧眼睛张望着屋里,“意意呢,睡了?”
  “还没睡,在等你回来,”林凝顺着他的目光向屋里看了一眼,“今日岐王荐了个大夫过来,是易安有名的神医,姓齐,他说你妹妹应该是前些日子劳心太过,加上底子太虚,所以才会晕迷,他临走时开了方子,我让林太医看过,说是没什么问题。”
  岐王。姜云沧急急问道:“意意吃药了吗?”
  “没,”林凝摇头,“外头来的大夫,又是岐王的人,总有些不放心,所以等你回来商量着看看。”
  “等我明天让太医院的人看看,如果没什么问题,先吃着看看效果。”姜云沧眼睛望着窗户里头,急急要走,又被林凝叫住:“我跟你一道进去。”
  姜云沧顿了顿,知道她是不想让他们单独见面,眉头压下去:“母亲,我已经写信去请示父亲……”
  “你什么时候写的?”林凝吃了一惊,“不是说过不让你写吗,这如何使得!”
  “这件事,总要禀明父亲,看看他老人家的意思。”
  “他不会同意。”林凝一口否定,“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关系到侯府,姜家,还有你父亲的声誉,如何能你想如何就如何?信是是什么时候发走的?能追就追回来,追不回来的话你再写一封,跟你父亲说你已经改主意了。”
  姜云沧低着头,许久:“我不会改主意。”
  “我想过了,不会影响父亲和侯府。这些年里我从不曾倚仗侯府的名头为自己谋利,也不曾对爵位有半分妄念,我所有的功业都是自己拼来的,就算说破了,别人也挑不出毛病,真要有那种不依不饶的,大不了,我不要功名,将功赎过。”
  “胡闹!”林凝压着声音,“不成体统的事,传出去让人家如何嘲笑议论我们……”
  隔着窗户,传来姜知意的声音:“阿娘,是哥哥回来了吗?”
  姜云沧阴霾的脸上掠过一丝温柔,快步走进屋里,姜知意拥着薄毯坐在榻上对账,看见他时抬眼一笑:“哥。”
  姜云沧伸手拿过账本:“别看了,对眼睛不好,又劳神。”
  林凝紧跟着进来,见姜知意软着声音解释道:“再过几个月新打的粮食就要上市,我记得往年这时候陈米、陈面都是价低的时候,我就想算算眼下能拿出多少活钱,趁这段时间收上一批,虽说口味上稍微差点,但胜在便宜,销路应该不错的。”
  姜云沧语气软下去:“咱们这样的人家,还愁不到挣钱上,你好好养病就行,一切有我。”
  他想她从前在家时,哪里需要知道什么新米陈米的价钱?都是该死的沉浮,磋磨得她连这些琐碎小事,竟都得亲力亲为。
  姜知意抿嘴一笑:“既是要经营铺子,能做好就尽量做好呀,而且我也有好好养病,不信你问阿娘。”
  “你妹妹这一整天都按着大夫的嘱咐做,是好好养病的。”林凝忙道。因为无法确定病因,如今并不敢乱吃药,只以食补为主,桩桩件件都按着林正声的嘱咐来做,实在是乖得让人心疼,“看账本的事情我也同意,有件事情消磨着,也好有点精神。”
  这一点她深有体会,当初姜嘉宜刚去时,她整个人几乎垮下来,但紧接着姜知意议亲定亲,虽然她百般不如意,可为了这事忙前忙后,倒是没时间沉溺于悲痛中,因此她深知,不顺心时还是要找件事情分散下注意力才好,更何况高门大户的女人经营店铺也是该当的营生,至少将来,也能多一条退路。
  姜云沧没再多说,将账本又拿回来:“那你少看一会儿,千万别上了眼睛。”
  烛火剔得明亮,姜知意在灯下看着,姜云沧安静地坐在对面,明天,明天一早他就进宫,一定要揪出那个狡猾可厌的白苏。
  四更刚到,沉浮离家入宫。
  赶到慈宁宫时天还黑着,负责洒扫的宫女内监也才起来不久,扫帚扫过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响声,门上的管事太监连忙上前陪话:“时辰还早着呢,太后她老人家平时都是卯初起来,收拾完出来也得卯正功夫了。大人要么先进屋坐会儿,吃杯茶?”
  沉浮摇头,只在门外继续等着,管事太监见他站得笔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定定望着宫门内,不由得想到,都说他跟白苏情投意合,还真是没说错啊,要不然堂堂左相,怎么可能一大早候在宫门外眼巴巴等一个医女?
  落叶浮尘扫干净后,小太监们拿着洒壶开始洒水,沉浮看着一点点亮起来的天色,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响,姜云沧大步流星往这里来了。
  “哎哟,姜小侯爷来了。”这几天他总往这边来找总管太监刘福,管事太监不敢怠慢,紧着步子迎上去,“刘总管还没出来,小侯爷要么先去屋里坐会儿喝口茶?”
  “不了。”姜云沧停住步子,瞧着门外头的沉浮,“他来做什么?”
  管事太监也听说过两家和离,郎舅变仇人的事,并不敢说是等着来接白苏,只道:“是太后命沈相来的。”
  说话时沉浮走到近前,看着姜云沧:“她怎么样,有没有好些?”
  “关你屁事。”姜云沧冷冷说道。
  沉浮知道,他也是为了找白苏追问药方,只是眼下到处都是耳目,并不好细说,想了想道:“我正在想办法,如果有头绪,即刻知会将军。”
  姜云沧没有理会,走去一旁候着,沉浮跟上去,想起他对姜知意异乎寻常的关切,心中阴晴不定。
  他粗粗将姜家兄妹的情况又查过一遍,姜知意和姜嘉宜都在京中出生,唯独姜云沧是姜遂与林凝成婚之初,在戍地云台出生的,那地方靠近西北边境,距离盛京数千里,当时情形如何,却是谁也不清楚了。
  再看姜云沧偏于英豪的样貌,与姜遂和林凝文雅的容貌也不相同,假若身世有问题,姜云沧的可能性更高。
  “哎哟,沈相竟是这么早就来了。”刘福的笑声从宫门内传来,他快步走到近前,“真是不巧,白苏昨个儿夜里着凉发了烧,太后请沈相再等等。”
  沉浮余光瞥见姜云沧沉着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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