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快步走进正厅。
  他看见了姜知意,坐在林凝下首,微微低着眼。
  目光从此便再没能从她身上移开,沉浮放慢着脚步,只想时间慢点,再慢点,让他能够贪恋这难得的机会,多看她一眼。
  “沈相有什么事?”谢勿疑坐在上首,问道。
  “周老太妃的事。”沉浮口中说着话,眼睛紧紧盯着姜知意。
  许是疑心的缘故,总觉得她比上次在城门前相见时憔悴了些,原本她回家以后脸上已经有了些肉,可眼下,她尖尖的下巴又显出来,她穿着腰身宽松的衣裙,肚子处是平坦,越发显得手脸纤巧,娇小得让人心疼。
  沉浮觉得心脏似被看不见的手死命攥住拧紧,有些透不过气,来之前想好了只是看看她,尽力不去打扰她,但此时怎么也忍不住,向她走近一步,喑哑着声音:“你好些了吗?”
  厅中有片刻静默,少顷,姜知意抬眼,看他一眼。
  她没有回答,神色中也没什么嫌恶怨恨,只是看他一眼,随即转过了眼。
  毫无波澜的目光,平静到了极点,好像看路上的陌生人,屋檐下刮过的风,或者庭前飘落的树叶。
  沉浮突然恐惧到了极点。他宁愿她恨他厌憎他,那样至少,他与她还有些瓜葛有些关联,他在她心里总还是有点位置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是好是坏,是关切还是恶意,都跟她没有丝毫关系了。
  喉咙堵得死死的,沉浮努力透了一口气:“你的病因我正在查,你放心,我很快就能查到……”
  姜知意又看他一眼,不是很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林凝却紧张起来,难道真像先前推测的那样,与白苏换掉的药有关,他在查白苏?
  想问,当着谢勿疑的面又不好问,听见谢勿疑温润的声音:“沈相。”
  沉浮回过神来,躬身行礼:“见过殿下。”
  “你方才说,老太妃什么事?”谢勿疑俊雅的眉目隐含悲意,身体向前微微倾斜,显然十分关注。
  “太医院院判李易涉嫌隐瞒老太妃病情,目下正在审理。”沉浮斟酌用词,观察着他的反应,“老太妃不幸薨逝,也许与先前隐瞒病情,耽误医治有关。”
  沉浮怀疑这一切都是谢勿疑设下的局,然而眼下,他还需要证据,确切的,能够将疑点与谢勿疑联系到一起的证据。
  “什么?”谢勿疑怔了下,丹凤眼上扬的眼尾慢慢染起浅浅的红,声音染上了哑,“怎么会有这种事?”
  姜知意连忙起身,林凝也站起来:“殿下请节哀。”
  “坐下吧,无妨,”谢勿疑点点手,在悲痛之下依旧保持着温润宽和的风度,看向姜知意,“姜姑娘请坐,你如今不比平常,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拘礼。”
  姜知意默默落座。有孕以来她极少与外人见面,尤其是岐王这样身份尊贵的陌生男子,此时听他口中说出关切她身体的话,难免有几分不自在,只是微微低着眼皮。
  沉浮发现她颊边有些极淡的红。若不是极熟悉的人是看不出来的,她面皮薄,很容易害羞,方才谢勿疑虽然说得婉转,但都听的出来是说她有孕在身不方便,她大约是很不自在。
  沉浮觉得酸涩,甚至是妒忌。谢勿疑一个真正的陌生人,一句话就能让她情绪有这些变化,可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在她眼中都是不相干,她连一丁点儿情绪也不再分给他了。
  分明从前,她满心满眼全都是他,他短短几个字,就能看见她欢喜,看见她羞涩,那时候的她,是多么爱他。眼下,都没有了。沉浮在袖子里攥着拳,茫然悲怆的情绪涌上来,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要往何处去。
  “那个李易,”谢勿疑定定神,“为何要那么做?”
  沉浮纷乱的思绪努力拉回来:“正在查,不过。”
  他低眼,黝黑的眸子看住谢勿疑:“太医院的医女白苏极可能是李易的同谋,我已拘押白苏,正在审问,想来不久就能给王爷一个交代。”
  “白苏,李易,”谢勿疑哽咽着声音,念了两个人的名字,“老太妃宽厚仁慈,一生与人无争,万万想不到竟然会遇上这种事。查察之事就拜托沈相,若是有什么进展,立刻报我。”
  沉浮看不出什么破绽,他的神色反应,的确是为人子者乍然听说母亲亡故另有内情时的震惊和哀伤,他并没有表现出对白苏的关注,一切都自然极了。
  但,消息他已经亲口告知,李易或者是小卒,白苏身上的谜团却扑朔迷离,若真如他推测那般,谢勿疑不可能坐视不管。
  灭口或是救人,只要一动,撕开的口子就越来越大,再也刹不住车。
  “真是抱歉,”谢勿疑抬头,看向林凝,“原本是想看看府上的围墙进度如何了,没想到竟让夫人和姑娘跟着听见了这些事情。”
  他脸上是诚挚的歉意,林凝起身谦逊不迭,沉浮看着姜知意。
  她也站起来了,一只手搭着椅子扶手,目光有些淡淡的忧伤。他想她多半是为了周老太妃难过,她不知道内里那些盘根错节的纠缠,她只是本能的,因着自己柔软良善的心,为别人的不幸难过。
  她总是这么纯粹,真挚。不像他,有无数肮脏的算计,先前既不能珍惜她的真心,如今又为了那些算计,连累她难过。
  这一刹那,沉浮自惭形秽,觉得不配站在她面前,恨不能钻进地缝里,或者有天火降下来将他烧化了烧成灰,那样也许能干净些,可心里最深处又舍不得,想留在她身边,想让她柔软的眼波看一看他,洗涤他满心的肮脏。
  “快坐吧,我说过,姑娘不必拘礼。”谢勿疑微微欠身,向姜知意点点头。
  姜知意这才坐下,偶一抬眼,沉浮依旧定定地看着她,他站得笔挺,像孤直的竹,姜知意转开脸,有些想走,然而谢勿疑不曾发话,也不能随便告退,倒是不如一开始求见时,她就回避了。
  那时候想着她也没什么可回避的,总不见得从今往后他去哪里她就要躲着,只不过眼下谢勿疑在,说的又是这种宫廷隐私之事,姜知意觉得有些不大自在。
  听见谢勿疑温润的说话:“齐浣,你去为姜姑娘诊脉吧。”
  姜知意抬头,对上他意态优雅的丹凤眼,他向她颔首致意:“姑娘先去吧,若有什么需要,打发人知会我就好。”
  姜知意知道,他是看出来她的不自在,才以诊脉为借口让她退下,默默福身告退,沉浮立刻上前:“听闻齐大夫医术超群,能否让我观摩一下?”
  姜知意皱皱眉,余光瞥见谢勿疑站起身:“夫人,今天我叨扰良久,也该回去了。”
  他看向沉浮,道:“关于李易之事,请沈相随我去外苑那边详谈吧。”
  姜知意退进房中,回头看时,谢勿疑带着沉浮走出了厅堂。姜知意知道,他是怕沉浮继续纠缠让人不安,所以才以详谈为名,带走了沉浮,这样心细有宽和的人,在皇亲中,属实是少见的了。
  沉浮走出厅门,在门槛处,忍不住又向后回望。
  他知道谢勿疑此举是为了支开他,他不舍得走,然而也不能不走,她出来这么久肯定很累了,他实在可恨,总是为了这样那样的原因,让她不自在。
  门内隐约露出樱色裙子的一角,一闪就看不见了,这一别,下次相见,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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