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成走后,姜知意吃完药,拈了颗脆梅过口。
  以前觉得这东西后味太酸,吃多了倒牙,今天却只觉得腻甜,一丁点儿酸味儿也尝不出,以为是新做的放多了糖,可一看罐子,分明是之前吃过小半罐的。
  姜知意怔了片刻,恍然反应过来,这大约就是人们常说的,有了身孕之后,连带着吃饭的口味都变了吧。
  下意识地捂住肚子,心里飘着浮着,到此之时,才头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孩子的存在。
  鼻子有些发酸,听见轻罗问道:“姑娘还吃吗?”
  姜知意收敛心神,正要说话,突然一个激灵。
  她想起来了,方才胡成回完事又站了老半天,直到她开口吩咐才肯退下,刚刚她就疑惑他是为什么,可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胡成在等她收拾东西。
  给沉浮的东西,以往沉浮若是连着几天留宿官署,她总会收拾许多东西给他送过去。
  沉浮时常熬夜,夜点心是不能缺的,要那些细巧的茶果,有味道又不顶饱的,熬夜时吃上一两块,不至于伤了脾胃。沉浮择床,在外面轻易不能入睡,她会包上几块家常用的被褥给他,有助于入眠。沉浮爱洁,夏天的汗褂小衣每天都换,她也会提前收拾出来给他带去。
  她方才竟完全没想起来。
  看胡成的模样,分明是想到了这点,连他都能想到,沉浮肯定也会想到,她如此一反常态,就怕沉浮起疑。
  再仔细想想,非但是忘了捎东西,今天该送去丞相官署的早饭她也忘了,再往前想,这些天里她既不曾与他同住,连一道吃饭都不曾有过。
  纰漏太多,根本没法细究。
  姜知意一阵懊恼,近来千头万绪,处处需要提防,她本就不是心机深沉的人,应付沉浮已经筋疲力尽,又哪能想到还有许多地方需要遮掩?
  昨天他突然发难,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些纰漏?
  连忙吩咐轻罗:“把相爷的衣服鞋袜收拾几件出来,再拿些点心,快些!”
  轻罗急急忙忙去了,小善也帮着收拾,屋里哒哒哒哒,不停响着箱笼开合的声音,姜知意沉沉地吐一口气,许多从前不敢细想的事情,清晰地铺开在眼前。
  从前她心心念念只有一个沉浮,他的衣食住行大事小情,不用想就刻在心里,从不曾有过什么疏漏,如今她放下了,心思也跟着撂开,即使刻意去记,都记不住。
  想来沉浮对她也是如此吧,也就难怪这两年里,他连她的生辰都记不住。
  “装了三身换洗衣裳,还有一包茶干、一包栗粉糕、一包天花饼,”轻罗提着两个包袱过来,“姑娘看看行不行?”
  沉浮的东西一向都是姜知意亲手打点,如今突然要收拾,丫鬟们也不知道取哪些合适,姜知意身子不方便,自然也没法弄,匆匆看过一遍:“就这样吧,赶紧打发人捎过去。”
  但愿,还能圆过去。
  ***
  沉浮从宫中出来,已经是日暮时分,胡成在外头侯了多时,连忙迎上去:“已经回禀了老太太和夫人,夫人捎了东西给相爷。”
  沉浮无端觉得心里一松,似有什么顾虑突然放下了,紧接着却又留意到,胡成说的是,夫人捎了东西。
  这个“捎”字,用得奇怪,就好像并不是当时交给他似的。沉浮停顿片刻:“当时就给了你吗?”
  “不是,小的先回来,后面夫人又打发人捎过来的。”
  包袱打开来,一包是衣服鞋袜,一包是点心,沉浮垂目看着,她弄错了,栗黄糕是她爱吃的,他嫌太甜,很少吃。
  她从前,从不曾犯过这种错。
  “收起来吧。”沉浮道。
  轿子抬着往丞相官署去,沉浮微微闭目,想着今日在宫中与谢洹商议的事情。
  谢勿疑奏请回京的折子今天终于到了,原来是十几天前得知周老太妃病重就连夜上的折子,半路上驿马遇见山体塌方,迟了这么多天才送到。
  谢勿疑的请罪折子是一同到的,道是日夜为周老太妃的病体担忧,听说顺平关附近的观音庙祛病消灾最灵验,因为迟迟等不到京中的回复,所以擅自离开封地易安过去上香,如今知道罪孽深重,已经自行戴枷,要进京当面向谢洹请罪。
  所以,谢勿疑频频动作,最终的目的,都是要进京。
  谢洹已急诏易安附近的军防密切注意易安境内的动作,沉浮按了按眉心,离易安最近的就是西州,姜遂和姜云沧的驻地。
  若是有事,这对父子首当其冲。
  “相爷,”帘外传来胡成欲言又止的声音,“早起在夫人那里,小的看见,看见……”
  “说。”沉浮淡淡道。
  “厨房送过去的饭菜不大好。”胡成低声道,“小的私下问了问,夫人另让人出去买的吃食。”
  许久没等到沉浮回话,胡成也不敢再说,转念一想,厨房能有多大胆子克扣姜知意?必是赵氏吩咐的。沉浮必定也是猜到了这点,所以才不做声。
  毕竟,不能因为妻子一顿饭没吃好,就跟亲生的娘闹不痛快吧?
  入夜时,沉浮在灯下看着地图。
  眼睛盯着代表易安的那个点,脑中闪过的,却是昨天姜知意流露着厌恶的脸。
  虽然只是一闪即逝的表情,但那一瞬,深深刻在了他心里。
  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她,温顺的,柔软的,含羞的,唯独不曾见过她那般厌恶地看他。
  沉浮拧着眉,不经意间,又看见那包栗粉糕。
  她偏爱吃这些软的甜的,刚成亲时总也分给他吃,他拒绝得多了,她慢慢弄清楚了他的口味,就再没过犯这种错误。
  沉浮拿起一块糕看了看,又放回去,不知第几次想起胡成的话,厨房送过去的饭菜不大好。
  能让胡成都觉得不大好的,必定是很差了。母亲一向不喜欢姜知意,事实上只要是他的妻子,他很怀疑母亲都会厌憎。
  母亲的前半生,都用来争夺那个男人的注意,如今离开那个男人,他成了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所以母亲,又来争夺他了。
  真是,可笑。
  沉浮按了按眉心,他能应付母亲,姜知意却不行,她性子太软,逆来顺受惯了,他没必要让她夹在中间吃苦头。
  脑中乱纷纷的,怎么也没法集中在公事上,沉浮起身:“备轿回府。”
  该解决的总要解决,解决掉了,他才能安心办公事。
  夜里轿子走得快,不多时便到了家,沉浮直接去了正房,眼睛看着赵氏,吩咐道:“叫厨房管事的过来。”
  胡成跑去叫人,赵氏先警惕起来,瞪着一双眼:“深更半夜的,叫厨房的人干嘛?你不是说了不回来吗,怎么又回来了?”
  沉浮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站着,不多时厨房的管事来了,缩着肩站在廊下请安,沉浮看她一眼:“今天夫人那边的饭食安排得不妥,打十个板子,革去管事。”
  管事的扑通一声跪下了,不敢说是赵氏的吩咐,只是磕头求饶:“小的该死,小的疏忽了,相爷饶小的这一回吧!”
  “没有我的话,府中定例,任何人不得改动,”沉浮淡漠的目光看过四周,最后落在赵氏身上,“否则,这就是下场。”
  他转身离开,身后赵氏的哭闹声越来越响:
  “你什么意思?你是为了那个丧门星,跟我叫板来了?”
  “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忤逆子?早知如今,当初我就不该管你,让你瞎了算了!”
  沉浮一步步走出正院。
  也许是错觉,只觉得八年前眼睛上的旧伤又开始疼,针扎般地跳着,沉浮在没意识到之前,已经走在了去偏院的路上。
  月光不甚明亮,星河倒是灿烂,沉浮将错就错地往前走着,蓦地想起八年前那个晚上,他独自站在河边时,不知道天上有没有月亮,有没有星星?
  他是不会知道了,那时候他看不见,但他知道,在那个晚上,突然有人闯进了他漆黑无光的世界。
  一个柔软的,甜香的小姑娘,夜风中她的声音也是软的甜的,她说,你踩到水里了,很危险呀。
  她还说,秋天天气冷,湿了脚会生病的。
  她要他到岸上玩,鬼使神差的,他真的上了岸。
  八年了,八年了。她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他却再也找不到她了。
  沉浮走进偏院,姜知意已经睡了,沉浮没点灯,就那么在黑暗里,一步步走到近前。
  柔软的甜香气散在衾枕间,黑暗中他看不见,一切都是那么相似。
  沉浮躺下,从身后,抱住了姜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