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惨淡的光照着空荡荡的庭院,沉浮看见小厮们低着头缩在廊下,一个个狼狈不堪,为首的胡成额头鼓起一大块,破了皮,淌着血。
  眼见是磕头磕出来的。沉浮顿了顿,看来,她已经知道了。她的反应,比他预料的要激烈得多。
  也对,她其实并不像面上看起来那么温顺,她其实,很有主见。
  柔软的皮相之下,是百折不回,坚韧强大的心。从她不顾所有人反对执意嫁他,从她忍受他的冷淡义无反顾爱他,从她在他眼皮底下使出百般手段瞒下这个孩子,他就该知道。
  主屋房门虚掩着,沉浮推开,走了进去。
  姜知意半躺半靠在床头,看见他时动也没动。
  床边的圆凳上坐着白苏,起身说道:“老太太要我过来按摩,我按完时想着过来探望探望夫人,谁知刚好碰上封院子,出不去了。”
  语声如风过耳,半点也没停住,沉浮摆手,命她退下。
  又向边上侍立的轻罗摆摆手,可轻罗不肯走,反而拦在床前,死死护住身后的姜知意。
  沉浮冷眼看着,她能够瞒到如今,轻罗必定也参与了,他不会责罚这个忠心护主的丫鬟,可眼下,他只想和姜知意一个人,解决掉这个问题。
  看了眼姜知意:“让她退下。”
  姜知意没有反对:“你先下去吧。”
  “姑娘,”轻罗不肯退,红着一双眼,“让婢子留下吧,婢子陪着您。”
  姜知意冰凉的心里生出一丝暖意,轻轻握了她的手:“下去吧,不碍的。”
  一切由她开始,如今由她来了结,循坏轮回,原也只是她的事。
  轻罗掉着泪,忽地咬牙高声:“相爷,这几年我家姑娘如何待你,你心里清清楚楚,满天神佛都看着呢!”
  满天神佛都看着,可满天神佛有什么用。沉浮看向姜知意,以目催促。
  “没事的,”姜知意摇了摇轻罗的手,“下去吧。”
  轻罗哭着走了,姜知意回头,看见沉浮提着药罐,罐口往外冒着热气,酸苦的气味令人发呕。
  堕了吧。他早就说过,如今他拿这东西来,丝毫不让人意外。
  屋里安静下来,外面也听不见动静,空气里游荡着浓浓的药味,血腥味夹在里面并不很能闻到,沉浮拿过碗,开始倒药。
  药汁触碰碗壁,声响有点怪异,沉浮眼前,不断头地掠过这几年的种种。
  含羞带怯的少女躲在窗外偷偷看他,孤身前来的少女踉跄着被他拥进怀里,盖头下挽起妇人发髻的少女红着脸,柔柔地向他一笑。
  时间过得真快,在他还没意识到之前,已经与她纠葛如此之深。
  沉浮倒了大半碗,走到姜知意面前,姜知意嗅到了酸苦的药味,还有一丝很淡的,像血腥味的东西,这让她胸口有些发闷,想吐。皱了眉头道:“离我远点。”
  沉浮退开一步,心脏似被什么刺中,戳着剜着地疼,也许只是伤口又开始流血的缘故。
  碗里的药汁摇摇晃晃,映出他的脸,模糊扭曲如同恶鬼,这样的他,又怎能不让她嫌恶。
  姜知意还是能闻到血腥味,这气味总让她想吐,可好端端的,怎么会有血腥味?
  她并不想吐,她已经够狼狈了,没道理最后一次还要狼狈。“把窗户打开。”
  沉浮走过去,推开了窗。
  夜里的凉风汹涌着透进来,沉浮想起,像这样的事情,成婚两年,她从不曾要他做过。如果她想开窗,她会自己去开,如果他要开窗,也是她去开,两人相处时那些零零散散的琐碎事,从来都是她在做。
  她总是这样,为所爱的人准备好一切,可她为什么爱他?
  他好像,并没有任何值得她爱的地方。
  手指牢牢扣住碗沿,沉浮重又走来:“喝了。”
  姜知意抬眼,对上他的:“什么?”
  “落子汤。”
  三个字说出口,比他以为的要难,但也并不很难。沉浮静静地看着姜知意,她脸上没什么惊讶的表情,她果然早就猜到了。
  夫妻两年,便是他极力疏远,也已经形成了许多不需言说的默契,譬如今天,他刚一出手,她便猜到了他的后手。
  那么,她的后手是什么?
  沉浮端着碗走近,他不想用强,她素来是个头脑清醒的人,她该明白今天这一遭她躲不过,听他的安排尽快做完这一切,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沉浮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扶姜知意,他看见她脸上闪过厌倦,她躲开他,扬手,打翻药碗。
  咣!细瓷碗摔在地上碎成几片,药汁淋淋漓漓洒了一床一身,她苍白的脸上突然泛起一点红,她忙忙地捂嘴,似是要呕吐。
  在没意识到之前,沉浮已经凑上来想要为她拍背,她再次躲开,挥手命他走:“我不喝。”
  沉浮重新拿来一个茶碗:“喝。”
  她抬眉,唇边浮起一个讥讽的笑:“我自己的孩子,凭什么由你来决定他是死是活?”
  沉浮停住动作,看着她。她仰着脸的时候,下巴到颌骨形成清晰的线条,柔软皮相下是不可屈服的倔强,他近来几次看见她这个模样,他一天比一天更加认识到,她是尖锐的执着的,她那样柔软地待他,只不过因为爱他。
  眼下,她还爱吗?沉浮倒满一碗药,走近了:“喝。”
  “不喝。”她两手交叠护着肚子,冷冷说道。
  沉浮其实不想用强,然而,他需要快些解决这件事,他已经拖了太久。放下药碗,上前一步拧住她的双手,她挣扎起来,但她力气太小,到底被他制住,一只手攥了她两条手臂,另一只手拿过药碗,送到她嘴边。
  制服她并不很难,但他需要拿捏好力度,没必要伤到她,这让他行动之时多了许多顾忌,时间花费的比预计得要久,伤口被撕开了,暗色粘稠的一团不断在衣服上扩大,剜心般的疼,沉浮看一眼:“喝。”
  “凭什么?”她拼命扭开脸,不知是嫌恶他的气味多些,还是嫌恶他做的事情多些,“我的孩子,我自己做主!”
  “你做不得主。”沉浮牢牢箍住她,抬起药碗。
  她猛一下偏开了头,药汁流下来,打湿了前襟,她被逼急了,横着眉头:“沉浮!”
  沉浮顿了顿。她从不曾直接叫他的名字,私下相对时,她都是叫他浮光,她的声音很软,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他痛恨自己难以抑制的想要亲近,连带着,也不喜欢她这么叫他。
  可她这般连名带姓地叫他沉浮,又让他别生出一种烦躁。
  他想他得尽快解决这件事,拖了太久,正一点点偏离他的预期。
  沉浮坐下,挨着姜知意,伸手横过她的脖颈,用手臂牢牢圈住她,再次送上药碗。
  乍一看是很亲密的姿势,男人一只手攥紧女子的双手,另一只手圈住肩膀搂住她,她在他怀里那么娇小柔弱,丝毫动弹不得,若不是那碗药,也许,会让人以为他们是恩爱夫妻吧?
  姜知意觉得这情形嘲讽极了,她想笑,她笑了:“沉浮,你敢不敢说明白,凭什么杀死我的孩子?”
  凭什么?沉浮扣着碗沿,手指用了极大的力气,扣紧到骨节发白。
  那些抠不掉的疮疤,沤烂了埋在心里就好,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
  那些不受欢迎的孩子,原本就不该来到世上。
  “喝。”药碗又送近一点,沾上她的唇。那么柔软漂亮的唇,从前是绯红的颜色,她病了之后泛着白,如今沾了药汁,阴暗潮湿的颜色,她肯定不喜欢。
  经过这么一回,她应该不会再爱他了。也好。她本来也不该爱他,他没什么值得她爱的,他早该死了,去地下陪姜嘉宜。
  他也不该碰她,肉身可耻的软弱,让他毫无必要地走到了这一步。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碰她。
  坚硬的碗沿撬开柔软的嘴唇,姜知意紧紧咬着牙关,始终不肯喝下。沉浮看见她瞪大着眼睛,她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流,直直地看着他,似要把他所做的一切都牢牢记住,沉浮觉得手指有点抖,也许是撕扯到伤口的缘故。
  房门却在这时,突然被撞开。
  一人飞跑着冲进来:“二姑娘!”
  沉浮抬眼,看见了陈妈妈,四五十岁的人了,情急之下力气大得很,一把扯开他:“你怎么欺负我家姑娘了!”
  咣当一声,药碗又一次摔碎在地上,沉浮松开姜知意,一言不发站起身。
  有无数人涌进来,不大的卧房挤满了,到处是说话的声音。沉浮慢慢看过去,有赵氏,有林凝,还有个没见过的年轻少妇,她们都带着仆从,吵闹得很。
  “二姑娘,你没事吧?”旁边是陈妈妈在哭,搂着姜知意,眼泪纵横着往下流,“我可怜的孩子,妈妈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姜知意也在哭,窝在陈妈妈怀里:“我没事,妈妈别慌,我没事。”
  真是奇怪得很,方才她一滴眼泪都没掉,眼下,又哭得这么厉害。
  有很多人涌到床前,团团簇拥着姜知意,将他挡在外头,最前面的是那个少妇,满脸怒气又红着眼眶,也去抱住姜知意,沉浮听见姜知意唤她盈姐姐,这让他恍然明白,原来是黄静盈。
  林凝最后一个走过来,发髻有些乱,看得出是刚得了消息匆忙赶过来的,她紧紧拧着眉头,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沉浮没说话,他看见了小善,方才进门时小善并不在,现在想来,当是在他封院时偷跑出去搬救兵了,这就是她的后手?
  “真有孩子了?”赵氏挤过来,笑得眼角绽开无数褶子,“哎哟,真是老天有眼,你总算抢在老二前头一回,让那个贱人好好看看!”
  果然,如此。沉浮心中生出一丝嘲讽,夹杂着迟钝陈旧的恨意。他早知道她会是这个反应,从很多年前,她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成了胜过那个女人,胜过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这可笑可憎的一生。
  “她有了身孕,上次回去你们为什么不说?”林凝还在追问,“为什么锁了院门不让她进出?她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待她?”
  沉浮依旧没有回答。他注意到几乎所有人都围在姜知意身边抚慰她,除了,她的母亲。固然林凝也不是无动于衷,她这么快就来了,她质问他,为女儿讨公道,然而。沉浮看着姜知意,心底某处,生出隐秘微妙的怜惜。
  像独行在黑夜的鬼,突然看见了另一个影子。
  “姑爷,”林凝迟迟得不到他的回答,面上带了几分愠色,“我在问你话!”
  “岳母大人,”沉浮收回目光,“夫妻间的私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林凝怔住,听见姜知意的声音:“你逼我喝落子汤,夫妻情分已尽,这事,不是私事。”
  沉浮回头,看见她苍白的脸,眼皮红着,声音带着痛哭后的沙哑,可她的神色是平静的,那句话,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沉浮定定看着她,脑子似慢了许多拍,一时竟无法确定这句夫妻情分已尽究竟是指什么。
  余光瞥见林凝飞跑过去,一把搂住了姜知意,她脸上似有什么清冷的面具突然被撕破,她慌乱着上下打量女儿,语无伦次:“意意,意意,你没事吧?你喝了没有?”
  姜知意被她搂得很紧,从她记事开始,母亲就没再抱过她了,这让她刚刚擦掉的泪又落下来,脸贴住母亲的衣襟,哽咽着道:“我没喝,我没事。”
  林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脏砰砰跳着,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已经成年的女儿搂得这么紧。这让她觉得很不自在,连忙松开手,余光瞥见砸了一地的碎瓷片,药汁泼洒着打湿地板,林凝面色一寒:“好个姑爷,我竟不知道你是这么待我女儿的!”
  “她是你三书六聘、明媒正娶求来的妻子,你凭什么逼她喝落子汤?”
  夫妻情分已尽,夫妻情分已尽。每个字都明白,可他猜不出,也或者是不想猜,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沉浮慢慢的,回答:“我不要孩子,从一开始,我就说得很清楚。”
  说得很清楚,她也没有反对,她总是那样温顺,可现在,她不温顺了,她不肯喝落子汤,她说,夫妻情分已尽。
  怎样才算情分已尽?沉浮隔着无数人,看向姜知意,她离得那样远,她神色平静,她的后手,原来不止是叫来了这么多人。
  林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窥见了女儿这桩让她耿耿于怀的婚事里无数不堪,慢慢挨着姜知意坐下:“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亲家别听他们胡说,这事我做主,这孩子我要!”赵氏一阵风地跑来,一双眼直勾勾地盯住姜知意的肚子,“好容易怀上了,说不定是个男孙,肯定是个男孙!我看谁敢说不要!”
  她伸着手想要来摸,姜知意躲开了:“别碰我。”
  沉浮看见她毫不掩饰的嫌恶,这两年里也许她一直是嫌恶这个粗俗泼悍的婆母的,难为她为了他,一直隐忍不提,可现在,她似乎不在意了,她当着这么多人,公然让婆母别碰她。
  赵氏叫起来,伸着手偏要来摸:“我自己的孙子,凭什么不让我摸?”
  沉浮看见陈妈妈和轻罗几个左右拦着,然而发起疯的赵氏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沉浮皱了眉:“来人,送老太太回房。”
  他冷冷望着,王六家只得硬着头皮,带几个婆子上前架住赵氏往外走,赵氏在跳,在抓,几个婆子都被她抓了几下,她扭着头,破口大骂:“逆子,你就会向着这个丧门星!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东西,我还活着做什么?”
  吵嚷声越来越远,赵氏被拉出了院外,沉浮第二道逐客令,是对黄静盈:“送黄三奶奶出门。”
  几个婆子上前拉人,黄家的仆从团团护住,黄静盈横眉怒道:“我不走,我偏要留下看看堂堂丞相大人如何逼迫一个母亲打掉她的孩子!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狠毒的人?”
  “我的妻,我的子,”沉浮神色冷淡,“我要如何,不需外人评论。”
  “你!”黄静盈气急,“你当意意是什么?你不要孩子,你当初为什么碰她?”
  姜知意看见沉浮泛着灰白的脸,他薄薄的唇抿紧了,一言不发。他是问心有愧的,然而他说的没错,他的妻,他的子,他要如何便如何,黄静盈奈何不得他,天下人都奈何不得他。
  “是不是我也是外人,也不能管?”林凝面沉如水,“我女儿只是嫁人,不是卖给了你,我不答应,今天你休想逼她喝落子汤!”
  沉浮并不与她争辩,唤道:“王琚。”
  王琚很快跑进来,低着头一个字也不敢说,听见沉浮吩咐:“请侯夫人回府。”
  林凝大吃一惊:“你敢!”
  沉浮一言不发,他敢,他从来都敢。
  卫队蜂拥上前,林凝怒极:“退下!”
  姜知意看见母亲含着怒气薄红的脸,她鬓角有散乱的碎发,她是得了小善的传信,来不及梳妆妥当便赶过来的,尊贵精致的母亲,这么多年来从不曾在人前失过丝毫风度的母亲,如今为了她,竟要受沉浮的折辱。
  姜知意起身,穿过人丛,提起药罐:“我喝。”
  灰扑扑一个陶罐,并不是府里的物件,他真是迫不及待,居然在外面煎好了药,带回来逼着她吃。
  屋里有片刻寂静,沉浮低眼,对上姜知意平静的脸。
  柔软的轮廓,琥珀色的眼眸,花一样的唇。脱出了周遭一切的喧嚣,孤零零地站在他面前。她取了碗,满满倒足:“让卫队退下。”
  她的手很稳,药汁像一条线,轻轻落进碗里,沉浮看着她。
  她太平静了,比起那时候的愤怒尖锐,眼下的她,像火焰燃尽,留下的一堆灰烬,沉浮突然有点怕。
  挥手命卫队退下,想要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头皮开始发麻发疼,像针扎着,铁箍箍着,沉浮预感到有些事情,他不乐于看到的事,正不受控制地发生。
  姜知意端起了碗,抬眼,看向沉浮:“沉浮。”
  沉浮失了焦距的双眼看她,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
  “我可以喝,”姜知意慢慢说道,“但,喝完之后,你我和离。”
  头皮上那种紧绷发麻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沉浮毫无意义地重复着:“和离?”
  她怎么可能和离。那些晚归时给他留的灯火,早起时为他备的饭食,那些在她身边安眠的每一个夜,她怎么可能和离。
  “和离。”她端着落子汤,她的手很稳,不曾有丝毫抖动,“我喝落子汤,你我和离,无论这孩子是死是活,从此都与你再没有半点关系,他死了,我一个人葬他,他活着,我一个人养他。”
  哪有什么活?只能是个死,这落子汤是宫里的方子,虽然不伤身体,落子却是万无一失。哪有什么活?只要她喝下去,这个不受欢迎的孩子,绝不可能来到人世。
  沉浮想跟她说明白,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明明听见了她说的每一个字,明明听懂了每一个字,可眼下脑子里乱的很,又好像没听懂。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只是不要这个孩子,他并没有想过和离。
  若是早知道只有和离她才肯喝落子汤,他会想个更合适的法子,他其实没必要与她走到和离这一步。
  “如何?”姜知意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手腕有些酸了,放下药碗,扶着桌子站着。
  沉浮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扶她,到底又缩回了手,想说点什么,一开口时,却是莫名其妙一句话:“你姐姐临去时,要我好好照顾你。”
  他看见她眸中有刹那的温柔:“我知道。”
  她眉眼微弯,越过眼前的人和事,看向虚无的所在,她在想什么?
  姜知意想到的,是满屋苦涩的药味,长姐惯用的茉莉香夹在其中,弱的几乎闻不到,长姐的声音也是如此:“我死后,请你好好照顾意意,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我很舍不得她。”
  她躲在帷幕后面,眼泪掉得又急又快,衣服打湿了一大片,她不敢哭出声,也不敢去看,听见沉浮毫无生气的回答:“好。”
  阿姐,那么好的阿姐,从不抱怨命运不公,从来都是温柔笑着对她的阿姐。姜知意咽下满腔的苦涩:“我不需要你照顾。”
  她不需要他的照顾,从前如此,今后更是如此。她嫁他,只因为爱他,如今她不爱了,这段孽缘,就让她亲手斩断。
  沉浮哑口无言。想想其实是可笑的,他对她哪有什么照顾?从来都是她照顾他。抬眼:“你,想好了?”
  他其实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她不可能没想好,她既然开了口,必定是想得透彻了。没想好的那个,是他自己。
  “想好了。”姜知意没有一丝犹豫。
  沉浮沉默。许久,长长吐一口气。
  好字还没出口,又被人打断:“不行!”
  是林凝,她站起身,快步往姜知意跟前去:“不能和离!”
  沉浮没阻拦,他甚至还向后退了一步,让出地方,林凝走得很快,她沉着脸皱着眉,神情肃然,沉浮无端觉得一阵轻松。
  林凝很快来到姜知意面前:“堂堂清平侯府,从无和离归家之女,落子汤不能喝,你与沉浮,也决不能和离!”
  姜知意看见她鬓边散落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塞进了发髻里,无论多么糟糕的境地,母亲总能维持住完美的妆容,她眉尖轻蹙面容清冷,她快走的时候依旧是风姿优雅的步子,她是那么得体,那么尊贵。
  她又成了她记忆中,遥不可及的母亲。姜知意在早有的预料之中,生出深沉的悲怆:“阿娘,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是不能和离吗?”
  “不能。”林凝声音不高,却是不容转圜的强硬,“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关系着侯府的体面,你父亲兄长的体面,你不要任性。”
  体面,体面。母亲从来,都是看重体面的。在今夜的忙乱不堪中补好梳妆是体面,无论沉浮如何过分都不口出恶言是体面,没有和离归家的女儿,也是体面。
  桌子滑得很,姜知意用了很大力气才能抓牢靠住,用力到骨节屈起,隐隐发着白:“我不是任性,我想得很清楚,我要和离。”
  “夫妻之间有个磕绊就要和离,不是任性是什么?听话……”
  姜知意再也忍不住,打断了她:“沉浮逼我喝落子汤,他要杀死我的孩子,这也只是夫妻间的磕绊吗?”
  林凝哑口无言,片刻后,抬起了头:“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喝落子汤,你也休要再提什么和离的话,你不仅仅只是你自己,你还有父亲兄长,还有清平侯府,姜家几辈子的体面,不能由着你一时任性全都丢掉!”
  所以,是她任性吗?喉咙堵住了,姜知意呼吸发着颤,看见黄静盈紧咬着嘴唇含着泪光,看见陈妈妈在抹眼泪,看见轻罗低着头,小善攥着拳,先前她与沉浮争时,她们会站出来帮她支持她,可眼下是母亲,眼下是她要和离,便是亲近如她们,也不能说什么。
  和离,并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侯府的体面,父亲和哥哥的体面,母亲的体面。体面。呵。
  姜知意喃喃的,问出了声:“阿娘,体面,难道比我还重要吗?”
  林凝张了张嘴,她想说不是,但她有些慌,完美的面具再次出现裂痕。
  屋里有长久的静默,末后,林凝涩着声音开了口:“我并不只是为了体面。女子和离后有多难,远的不说,近的,这府里就有一个……”
  赵氏,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和离后投奔娘家,起初一两年还好,时间长了兄嫂弟妹个个冷言冷语地嫌弃,父母过世后更是连奴仆都不如,一来二去磋磨成这么个泼皮凶悍的性子,可谁还记得,赵氏当初,也是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
  “我不怕难,”姜知意哀恳着,“我只想和离。”
  “不行。”林凝依旧是拒绝,“落子汤我不会让你喝,好好养胎,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有了孩子,夫妻间便是有天大的别扭也都会好,就算是为了孩子,你也不能和离。”
  为了孩子?可这个孩子,正要被父亲亲手杀死。姜知意眼中浮起惨淡的笑:“没有孩子,阿娘,他会逼我喝下落子汤,他不会让我有孩子。”
  “他只是一时糊涂,会想通的。”林凝决定退一步,“若你实在害怕,我先带你回侯府,等他想明白了,我再送你回来。”
  不,沉浮不会放她走,她太了解沉浮,斩草不除根的事,他从不会犯这种错误。姜知意擦掉眼泪:“阿娘,我要和离。”
  “不行,”林凝说了太久,有些焦躁,“要和离,除非我死了!”
  四周安静得很,姜知意凝着呼吸,眼泪不再掉了,眼下,是长久的空,到处都空得很,可偏偏,她找不到任何容身之处。
  沉浮一直看着她,看她落泪,看她委屈,看她从尖锐倔强,变成现在沉默安静的模样。她眼睛里的光没有了,她现在,是燃烧过后彻底的冷寂,灰烬一般,毫无生气。
  这样的她让他觉得陌生,他其实没必要让她落到这个地步。
  他的目的,从来都只是让她喝下落子汤,如果她非要和离了才肯喝,他也并不需要让她在母亲跟前这么为难。
  他是恶人,他从来都是恶人,恶人多做一次恶,没什么大不了的。
  沉浮上前一步,拿起落子汤:“好,我答应。”
  他低眼,目光清明,直直地看住她:“你喝落子汤,我与你和离,无论这孩子是死是活,从此都与我再没有半点关系。”
  姜知意出乎意料,对上他深如古井一双眼。心头迟钝着,涌起一股迟来的解脱感,没想到在这时候,他居然答应了。他从来都是出手必中的性子,他既然答应,便是母亲,也拦不住他。
  “不行!”林凝发了急,“尊长不同意,谁敢和离?”
  “夫妻之间的事,夫妻两个解决,不需外人插手,”沉浮并不看她,深黑的眸子死死盯住姜知意,“我同意,她同意,足够了。”
  不等林凝再说,抬手道:“卫队。”
  丞相卫队鱼贯而入,手执兵刃圈住他们两个,将其他人牢牢隔绝在外,姜知意瞥见许多卫士头脸上有伤,这让她觉得古怪,然而此时千钧一发之际,念头只稍稍停了一瞬,立刻又转去了别处。
  沉浮慢慢往书案前走,他得拿纸笔,还有和离书要写,却在这时,听见姜知意说道:“不必,和离书,我早已写好了。”
  沉浮停步,很好,竟是连和离书,也早就写好了。
  他看着她走去墙边的箱笼,开了柜子,又打开一个匣子,胸口的伤疼得厉害,疼得眼睛都有些花,沉浮看不清那匣子里放了什么,只看到她拿着两张纸走过来,摊开来放在桌上,沉浮低眼,看见和离书三个字。
  她的字一向很漂亮,娟秀流丽,柔软中带着骨节,眼下她用这笔字,亲手写了和离书。
  边上,林凝还在怒声争辩,沉浮听不见,目光一点点,掠过这写满字的纸。
  他看到了他们两个的名字,锦乡县子长子沉浮,清平侯二女姜知意,当年的婚书上,也有这两行字。
  “除了方才我说的那些,还有一条,”姜知意在说话,“孩子若是能活,不仅与你没有关系,与沈家,与你母亲,都没有半分关系,你须得约束他们,不得吵闹索要。”
  她想得很周到,她办事一向妥帖细致。事到临头,他越发清楚这妥帖细致意味着什么。沉浮抬眼:“好。”
  他看见她的眼睛一点点的,重又亮起来,她道:“不仅要口头承诺,还要你把这些条件,亲笔写在和离书上。”
  这也不值什么,都到了这一步,他也没必要为了这些细枝末节跟她计较。沉浮定定看她一眼,提笔书写。
  姜知意有点紧张,鼻尖沁出了汗,他写得很快,他是一笔铁钩银划的好字,与他谪仙般的容貌不同,他的字杀机四伏,张扬锐利,眼下他正用这笔字,在和离书末尾,写上他的保证。
  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放松,放松,随着他最后一个字写完,姜知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眼下,就只剩下两个人亲笔签名,按上手印了。
  印泥也是早就备好的,姜知意取来揭了盖子,沉浮没有接,他默不作声,只是看着那红得像血一样的印泥。
  姜知意等了片刻,恍然反应过来,她还没喝落子汤,他从来都要确保万无一失,他要她先喝下落子汤,他要她的保证。
  姜知意拿过药碗,药已经凉透了,手指触着碗壁,冰凉冰凉的,酸苦的气味越发明显,乍一闻,竟有几分像避子汤。
  姜知意皱皱眉,嫌恶之外,生出一丝嘲讽。她与他的姻缘,始于避子汤,终于落子汤,也算得是有始有终。
  手指扣紧碗底,八年来种种往事如风中碎絮,一霎时飘过,一霎时消失,她想,她是可以信他的,他狠也罢毒也罢,说过的话从不食言,只要她喝下,他必定会签字画押。
  手腕抬起,迎着他复杂难以分辨的目光,一饮而尽。
  跟着用力摔了碗。
  咣!瓷片飞溅,房门被一脚踹开,紧接着是卫队,马匹和青草的气味突然扑上来,姜知意天旋地转,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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