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知意睁开眼睛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充满痛苦的梦。
  梦里的委屈苦恼还没有散尽,鼻子里闻到了马匹和青草的气味,这气味那么熟悉亲切,是父亲和哥哥的气味,沙场上的男人总是离不开马,总会在深夜几次起床,亲手喂自己心爱的战马吃草料。
  姜知意动了动,手指摸到了箭袖利落的袖口,上战场的人习惯穿这种方便行动的衣服,哥哥也是。晕倒之前的记忆慢慢流进疲累过度的大脑,姜知意抓着衣袖,轻轻摇了摇。
  “哥。”
  软软的唤声夹在马蹄声中,那么低那么弱,姜云沧却一下子听见了,猛地勒住了马。
  “哥,咱们现在在哪儿?”意识还有点不清醒,姜知意晕晕地问着。
  “意意。”她听见姜云沧低哑地唤她,他轻轻抚着她的脸,又去试探额头的温度,“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他手上有很多茧子,虎口处,指根处,甚至掌心也有一层薄茧,他轻抚脸颊的时候,惹得她有点痒,姜知意躲了下没躲过,笑了起来:“手拿开呀,好痒。”
  大手在额头上停顿片刻,拿开了,姜云沧无奈地叹气:“你呀。”
  他想她根本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受了那么多委屈吃了那么多苦,睁开眼睛还能对他笑。也幸亏她还是个孩子,孩子们的苦痛都不很长久,他好好哄哄,总能让她忘掉那该死的两年。
  姜云沧揉了揉妹妹的头发:“你晕倒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姜知意靠在他肩头,今夜的事情一点一点的回到记忆。沉浮拿着落子汤,沉浮逼着她喝,母亲来了,盈姐姐来了,她拿出和离书,她喝下落子汤,哥哥来了,和离书终于签完了,她累极了,觉得天旋地转头也沉得厉害,她想先把和离书收起来,可头太沉了,她想用手托一下,可没托住,眼前一黑,什么也不记得了。
  和离书。姜知意连忙问道:“哥,和离书你记得拿着了吗?”
  “拿了。”姜云沧有点想笑,她还是只记得这些没要紧的小事,可笑容刚到唇边又凝固住,他可怜的意意,病成这样,醒来的第一件事,还是问和离书。
  该死的沉浮,今日意意受的苦楚,必要他百倍千倍还回来!
  姜云沧低头,额头轻轻碰了碰姜知意的额头,眼睛发着热:“别怕,哥哥回来了,从今往后,再没有任何人敢欺负你。”
  听见她咕哝了一句,声音又低又轻,姜云沧要低着头靠得很近才听清:“本来也没人敢欺负我呀,我有哥哥,还有阿爹,你们这么厉害,谁敢欺负我。”
  她是在安慰他,她怕他因为来迟一步心里愧疚,她总是这么懂事,无论多么痛苦多么委屈,头一个想着的,都是身边的人。姜云沧心头涌起难以言说的情绪,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对,哥哥厉害得很。”
  他想问她肚子疼不疼,问问她有没有觉得难受,有没有出血,可这些话,他一个男人,一个哥哥,是不好问的,姜云沧压下心头复杂难与人说的滋味,抬眼看向不远处的灯火:“意意,你再忍耐一下,马上就能看大夫了。”
  “嗯,”姜知意在他怀里点头,晕眩疲惫的感觉重又袭来,眼皮有些睁不开,“我没事,就是有点累,歇歇就好了。”
  她说得这么轻描淡写,无非是怕他担心,她总是乖得让人心疼。姜云沧哑着嗓子:“好,哥哥守着你,你好好歇歇。”
  她嗯了一声,然后是长久的沉默,姜云沧有点怕,忙叫了一声意意,半晌,听见她极低的,粘粘的带着涩的回应:“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呀?”
  天色太暗,姜云沧看不清她的脸,便又摸了摸她的头发。他想说他接到信的当天晚上就开始往回赶,甚至连边将返京必须的上奏都没来得及办,想说一路上累倒了五六匹马七八个人,想说几天几夜没合眼可还是来晚了,想说都是哥哥不好,可到底这些都没说,只顺着她方才的说话,轻轻笑着:“哥哥厉害,哥哥跑得快呀。”
  听见她低低的笑,有些断续,越来越轻,姜云沧心里越来越慌,连忙又将人往怀里捞了捞,笑声慢慢停住,怀里的人没了动静,姜云沧冲到李易家门前,借着灯笼昏黄的光,看见姜知意闭着眼,再次昏晕过去。
  呼吸凝住,姜云沧一脚踢开大门:“来人!”
  丞相官署灯火通明,沉浮接连往脸上泼了几次冰水,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礼部的人来了,为了明日一早谢勿疑入城的事,仪仗鼓乐乃至随员的服色衣帽都需要小心斟酌,一件件确定,以保万无一失。
  宗人府的人来了,为了确认谢勿疑入城后按接待的规制和住所,七八年不曾回,又是先帝忌讳的人,许多原先的定例都不好照搬,都需要重新斟酌。
  刑部的人也在,是他从前惯用的几个部下,为着审讯那名刺客的事。
  书案上摊着一摞摞的卷宗,沉浮素来爱洁,东西再多也要归置得清楚整齐,此时却胡乱丢着,伤口迟钝的疼和越来越模糊的视线都在警告他,已经撑到了极点,必须立刻休息。
  可他不想睡,不想闭眼,此时若是闭眼,一定会看见她。
  沉浮丢开卷宗:“去刑室。”
  他要亲自审讯,忙碌,血腥,暴虐,一切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情,一切让他无暇想她的事情。
  “相爷,”胡成匆匆赶来,“清平侯夫人已经回到侯府,姜将军并不在家。”
  不在家。那么姜云沧带着她,去了哪里。姜云沧两年不在京中,人事变换,能去哪里给她找合适的大夫?伤口疼得厉害,头也疼得似要炸开,沉浮按着太阳穴,叫过庞泗:“去找姜云沧。”
  “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朱正和林正声赶过去。”
  她去了哪里。她有没有醒。她会不会出事。沉浮一步步走进刑室,那刺客受了几遍刑,已经体无完肤,头脸身体到处沾染着脏污的血,沉浮猛地闭上眼,眼前却还是晃起大片的红,铺天盖地,无可躲避。
  她是不是,在流血。
  李府。李易大半夜被闯进卧房拽了起来,此时胡乱披着衣裳,一边听脉一边带了点愠怒:“姜将军行事,真是不拘一格……”
  “你要是觉得不痛快,等你治好了我妹妹,我亲自登门道歉,”姜云沧看他一眼,“要是治不好,咱们另说。”
  “你,你!”李易气得抖着胡子,“罢了罢了,我不跟你计较!”
  凝神听了一会儿:“令妹有孕,总有快两个月了吧,眼下胎像不稳,忧思过多……”
  “这些我都知道,”姜云沧打断他,“我只想知道,我妹妹有没有事,为什么昏迷不醒?”
  “令妹之前看的哪个大夫,吃的什么药,脉案带来了吗?”李易按捺着性子,“我又不是看妇人病症的,总得给我这些,我才好斟酌处理。”
  姜云沧顿了顿:“之前吃的什么药不知道,不过她几刻钟前,喝了落子汤。”
  “什么?你怎么回事!令妹这个身体,怎么还能让她喝落子汤?闹不好……”李易停住,惊讶地瞪着眼睛,“等等,令妹不是沈相的夫人么?”
  “已经不是了。”姜云沧冷冷说道。
  清平侯府。林凝凭着楼台栏杆向远处眺望,心急如焚:“还没找到吗?”
  “已经把家里所有人手都撒出去找了,”陈妈妈宽慰道,“应该快了。”
  “伯母别着急,”黄静盈也在边上劝慰,“阿兄是个周全的人,他既带了意意出去,必是想好了去处,说不定这会子正在看诊呢。”
  林凝长叹一声,许久:“这可怎么办?夫妻之间,怎么能闹到这个地步?好好的女儿家和离了,以后孤零零一个可怎么过?”
  黄静盈想说怎么过也比留在沈家强,然而林凝是长辈,总不好当面与她顶撞,正低头无语时,府中的丫鬟走来回禀道:“夫人,张家三爷来接三奶奶了。”
  “快回去吧,深更半夜的,你家里人一定担心得很,我也不虚留你了。”林凝道。
  黄静盈告辞下楼,隐约听见身后林凝的抽泣声:“别人家都是夫妻和美的,怎么偏生咱们家就非要和离呢……”
  黄静盈顿住步子,忍了又忍,总算忍住没有与她争辩,到门口时,夫婿张玖迎上来,向她身后望了一望:“怎么就你一个人?侯夫人呢,要不要我进去拜望一下?”
  “算了,家里事情乱,这时候伯母也没心思应酬你。”黄静盈拉着他往外走,“深更半夜的,你怎么赶来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你也知道是深更半夜呀,”张玖笑着握住她的手,“你大晚上跑出来一直不回去,我怎么能够放心?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么着急把你叫出来。”
  黄静盈本不想说,然而转念一想,和离这事瞒不住,只怕明天一早就要传得满城风雨:“阿姜跟沉浮和离了。”
  “什么?”张玖大吃一惊,“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和离做什么?那可是当朝丞相啊,上哪儿再去找这样的夫婿?”
  黄静盈听着不顺耳,横他一眼:“你这话说的,丞相怎么了?丞相就一定是良人吗?沉浮那般欺负人,阿姜怎么不能跟他和离?””
  “罢罢罢,我不跟你吵。”张玖笑着笑着,突然想起来,脸色一变,“你这个爆炭脾气,该不会帮着姜家跟沉浮吵闹了吧?”
  “吵了,”黄静盈想着姜知意眼下不知在哪里,不知什么情形,心里一阵难过,“阿姜她好苦。”
  “啊哟我的姑奶奶,还管什么别人苦不苦的?你夫婿我就要苦死了!”张玖哭丧着脸,“我候补两年多了,眼看着事情有点指望,你倒好,你把沉浮给得罪了!完了完了,这下我也不指望补上了!”
  黄静盈知道他的心事,他科举无望,靠着祖荫在工部挂了个名,等着放实缺已经等了两年,若是沉浮记仇作梗,这个实缺就怕要飞了。黄静盈想了想:“大丈夫行得正走的直,就算丢了差事,该说的话也得说。”
  况且她冷眼看着,沉浮虽然种种不近人情,但在公事上,倒不像是个会挟私报复的人。
  张玖唉声叹气起来,黄静盈劝了几句没劝住,瞧见道边几个人打着灯笼往前走,中间一个却像是林正声,叫停车子一看,果然是林正声,连忙招呼:“林太医,这是要去哪里?”
  林正声上前见礼:“沈相命我与恩师去侯府为夫人诊治。”
  “谁要他猫哭耗子假慈悲!”黄静盈沉着脸,想起姜知意,心里又是一阵难过,“她还没回去,要么你先去侯府等等吧。”
  车子起行,张玖问道:“你跟林正声还挺熟?”
  黄静盈随口说道:“为着给阿姜瞧病,请过他几次。”
  许久,张玖幽幽说道:“你还是留神些吧,别为了外人,把你夫婿的前程搭进去。”
  “你可真是,这么怕事。”黄静盈娇嗔着,探头向外一看,灯笼引着林正声一行人往侯府去了,也不知姜知意何时才能回去,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
  姜知意在沉睡中。
  就好像长途跋涉了很久,得不到休息,得不到宽慰,累得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想动,只想长长久久,安安静静地睡下去。
  可意识又在模糊中带了点清醒,模糊听见有人在问:“她怎么还不醒?”
  这声音很急,还带着绷紧了的颤抖,姜知意认出了是姜云沧,她想告诉哥哥自己只是睡着了,想让哥哥别着急,可无论她怎么努力,就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意识越来越散漫,过去与现在交杂着,凌乱从脑中划过。
  洞房花烛,盖头揭开,她羞涩地笑着,迎上沉浮冰冷的眼,他丢下盖头,转身离开。
  新婚三朝,他一直宿在书房,一次也不曾进过她的房,回门时母亲问她怎么样,她忍着酸涩,说沉浮待她很好。
  他还是不肯进她的房,相见时连话也没有一句,赵氏开始骂她没用,骂她留不住男人,她背地里抹眼泪,看见沉浮依旧是笑脸相迎,谁知那天夜里,他来了。
  他还是没有碰她,床很大,两个人各睡一边,她不敢往他身边靠,又怕羞不敢睡,只好拼命找话题跟他说,偶尔偷偷看一眼,发现他闭着眼睛听着,嘴角扬起,眼梢垂下,似喜又似悲。
  他们就这样过了很久,久到她已经习惯了每天夜里各自睡在床的一侧,熄了灯低声说话,她总有很多事跟他说,慢慢的,他偶尔也回应她一两句,她很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她,还记不记得八年前的事,她犹豫了很多天,终于鼓足勇气问他,还记不记得从前见过我?
  许久,听见他淡漠的声音,记得。
  他明明记得,却并不像八年前那么待她了。姜知意心里发着苦,失望又失落,才明白同样的经历,原来并不能让身处其中的两个人生出同样的情意。
  秋天到了,她从山里移栽过来的野菊开了,她剪下头一茬花骨朵给他做了桑菊香囊,石青湖丝的袋子,银线锁边,那天夜里下了雨,很冷,她睡迷糊了不小心挤进他怀里,他抱住了她。
  她以为他们要好了,可第二天一早,他送来了避子汤。
  避子汤,又酸又苦的味道,可真是难喝啊。姜知意仿佛又闻到了那令人厌恶的气味,想要躲开,可怎么也醒不过来,极力挣扎中,又听见了哥哥的声音:“她再不醒,我要你的命!”
  还有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姜将军好大的威风,没有脉案不知情况,你就是杀了老夫,老夫也没法医!”
  哥哥又跟人吵架了,每次碰到她的事,哥哥总是格外容易与人起争执,小时候谁家小孩若是敢欺负她,哥哥必定要几倍讨回来,当年她坚持要嫁给沉浮时,哥哥更是愤怒,差点找沉浮拼命。
  是她错了,她真该听哥哥的话啊。
  带着茧子的大手抚着她的额头,哥哥耳边在唤她的名字,姜知意很想叫一声哥哥,很想告诉哥哥自己没事,可眼皮沉得很,任凭她怎么努力也睁不开。
  恍惚中,又听见先前那男人的声音:“我想起来了,朱太医似乎前阵子才给令妹诊过脉,你快让人去找他来,一同参详参详。”
  哥哥驳回去了:“朱正是沉浮的走狗,不要他!”
  太医朱正,沉浮的心腹,那落子汤就是他备下的吧?大夫本来是该救人性命的,如今,却帮着沉浮来杀她的孩子。
  是谁告诉她沉浮会给她落子汤?对了,是那个医女,白苏。
  她软软款款地从阶下的阴影走出来,她说院门从外头锁着呢,夫人出不去的,她扶着她回了卧房,她悄悄告诉她沉浮已经备好了落子汤,她带着笑问她,夫人,你敢不敢信我一次?
  她跟长姐真的好像啊,可细看还是不一样的,长姐是温柔宽容的,白苏是聪明狡黠的,长姐目光清澈,白苏却总是微微低眼,又从眼梢处忽地瞟人一眼,分明是清丽的容貌,这么一瞟,便有了烟视媚行的味道。
  她并不信她,然而那种境况,她没什么选择。沉浮不会让她留下孩子,更不会让她带着孩子和离,就算她种种侥幸都躲过了,赵氏也不会让她独自拥有这个孩子。
  这个世道,女人要想按着自己的心意活下去,可真是艰难啊。白苏这么说着,圆而媚的眼睛瞟着窗外,带着笑叹口气,夫人应该信我一次。
  她不信她,但她做出了选择。她得赌一把,赌输了,无非和不赌一样,赌赢了,她就能护住她的孩子。
  “落子汤是不是朱太医备下的?”男人在问,“如果是他,将军最好还是找他来,解铃还须系铃人。”
  姜云沧的声音:“多半是这狗贼,我去找他!”
  他跑出去几步,猛地又折回来,握住姜知意的手。手是暖的,没什么力气,软软地落在他手心。眼梢热得厉害,姜云沧感到恐惧,两年前他失去过她一次,两年后,他不能再失去她,便是杀到鬼门关上,也要抢她回来!
  姜云沧拿起姜知意的手,在脸上贴了贴:“意意别怕,等我。”
  姜知意听见了,她醒不过来,急得几乎要哭。哥哥别去,别丢下我啊,哥哥,那落子汤,不是朱正备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上夹子,更新会比较晚,大概在晚上十点以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