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该恭喜我。”离开他,不必再忍受他的冷淡苛刻,她应该是欢喜的。
  “我已经与沉浮和离。”和离了,从此天涯陌路,像这样隔得远远的一望,以后也很难再有机会了。
  “由我一人养育,与他,与沈家再没有半点瓜葛。”她真的很想要那个孩子,哪怕到现在,都无法确定那孩子留不留得住。人真是奇怪,他那么恐惧的,偏是她那么期待的。
  沉浮默默听着,模糊的视线瞥见送灵队伍中各色各异的目光。不光是祭棚边的人们在猜测好奇,这边的人们,也都在留意着。
  啪,长刀拍在案上,沉浮望过去,看见刀锋反射的日光,刺得他猛地闭上了眼。
  是姜云沧的刀,战场上杀敌饮血的刀,如今用来保护妹妹,姜云沧待她,果然是如珠似宝。有姜云沧这一番话,这拍刀一怒,京中的流言蜚语当会暂时平息。暂时的,假以时日,更多内幕流出来时,那些猜测,就会开始议论她肚子里孩子的来历。
  什么难听话都会有的,如果他不出面,这流言如同暗涌,总有一天会吞掉她。可她其实并没有做错,是他在恐惧,是他不敢要这孩子。
  唤过庞泗:“派人手查查,若是有人背后妄议姜侯府二姑娘,即刻报我。”
  声音不高不低,足够让送灵那些人都听见。这是他的态度,官场上都是聪明人,他们会明白,该闭嘴。
  不像祭棚边那个蠢笨妇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当面想要给她难堪。
  只是他没想到,她能处理得那么好。没有逃没有躲,用最平淡的语气坦然说出,让那个妇人无话可说。从前他是小看她了,原来她的柔软,亦是世事洞明之下的从容。
  “大人,前面都弄好了,”吏员从前面跑来,“是否现在起行?”
  要走吗。走了,下次相见,不知是何时。沉浮沉默着,听见一个刺耳的声音:“阿姐累不累?”
  又是,黄纪彦。
  沉浮抬眼,祭棚边丫鬟们正在收拾东西,黄纪彦凑在边上,拿起了姜知意方才靠过的锦垫:“是要现在回去吗?我送阿姐。”
  吏员还在等回话,沉浮顿了顿:“再检查一遍。”
  祭棚边,姜知意搭着姜云沧的手站起身来:“是该回去了。”
  “我来我来,”黄纪延连忙上前来扶,“我跟云哥一道送你!”
  沉浮抿着唇,沉默着。非亲非故,凭什么送她回家。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在这个尴尬的时候,他是什么居心,偏要往她跟前凑。
  “别了,你千里迢迢这么多天来回,还不够累?”姜云沧拒绝了,不动声色隔开黄纪彦,“我们自己回,你也回家歇着吧。”
  “我不累。”黄纪彦笑着,却是对她说的,“阿姐,我渴了,去你家讨杯茶喝,行不行?”
  盛京城中茶楼酒肆栉次鳞比,哪里需要去她家讨茶。沉浮不自觉地挺直了腰,听见她的回答:“好呀。”
  柔软的,轻甜的声音和态度,过去他那么习惯,那么心安理得,以为永远不会失去的东西。也许他只是,从不曾想过有可能失去吧,那时候她爱他,被爱的人,总是傲慢得令人生厌。
  队伍重又起行,城门深沉的阴影笼罩上来,沉浮极力向后望着。
  七宝车载着她,向另一个方向走了。下次相见,不知是什么时候。
  城门的阴影完全压下来,队伍走进了幽深的门道,沉浮转回身,前面辇上谢勿疑回头,遥遥唤他:“沈相。”
  沉浮抬眼,谢勿疑俊逸的容颜在灰暗的背景中很是显眼,他问:“眼睛好些了吗?或者我让人帮着看看?我带了不少药材还有几个大夫,原是为了老太妃的病,如今。”
  他摇了摇头,似是难过,没再往下说。
  若是会做人的,此刻该安慰几句,沉浮却只是干巴巴地说道:“不必。殿下节哀。”
  他素来不会安慰人。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不会有人安慰他,不会有人心疼他,要想活下去,得自己挣扎。
  沉浮神色恍惚起来,其实不对,八年前,也曾有人安慰过他,心疼过他。明明是姜嘉宜。可奇怪的是,他想起那时候,总会同时想起她。
  下意识地回头,后面是白茫茫的送灵队伍,堵严实了看不见七宝车的影子,刑部郎中周善正从队伍中间往前挤:“大人,那名刺客在狱中暴毙!”
  缠绕的思绪尽数被拉回到公务上,沉浮沉着脸,看了眼前面的谢勿疑。
  七宝车走出去老远,姜知意慢慢的,松开一直握紧的手。
  心跳还有点快,呼吸还有点紧张,她并不是擅长言辞的人,未出阁时女儿家聚会,她总是那个默默准备东西,帮着弥补缺漏的人,极少出头露脸,方才当着那么多人说出那番话,花费了她许多勇气,尤其那些人,有一大半还是等着看热闹,看她笑话的。
  从决定和离之时,她就想到了这一天,那些流言蜚语,嘲讽讥笑从前会让她害怕,不过现在她知道了,她能应付。
  “阿姐方才那番话说得真痛快!”黄纪彦的笑声从半敞的窗户传进来,“梁锦那个脸色哟,啧啧,红一阵白一阵绿一阵的,染布坊都没她变得那么快!阿姐后来上车了没瞧见,我听见钟二一直在埋怨她,瞧着吧,总有她好受的!”
  他的笑声朗朗的,天然带着感染人的热度,姜知意也觉得欢喜,弯了一双眼:“多亏你反应得快,不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我只是抛砖引玉,主要是阿姐接得好,”黄纪彦拍拍胸脯,“阿姐放心,以后再有这种事只管交给我,我别的不行,帮阿姐打打头阵绝没有问题的!”
  “行了,”姜云沧拽着马笼头拉过他,关上了窗户,“让意意歇歇,你话也太多了。”
  两家交好,儿郎们从小一起混着长大,亲兄弟一般,黄纪彦并没有觉得被冒犯,一扭身又回到窗前:“我从来话多,你又不是头一天知道,对吧阿姐?”
  姜知意隔着窗子笑答道:“还好。”
  姜云沧笑了下,座下乌骓马灵巧地一挤,再次把黄纪彦挤到外面:“听说你去了车驾司,从前你不是想去军中吗?”
  “先有个差事混着呗,我爹正在活动,也许过阵子就去军中了。”
  “想去的话,跟我说,”姜云沧道,“我给你安排。”
  “不着急,”黄纪彦笑着,看了眼车子,“我手头还有事,等办完了再说吧。”
  阿彦有什么事情要办呢?姜知意靠着车壁,思绪漫无目的地飘着。悠长的少女时光似乎在这一刻重又回来,她和黄静盈坐着车出游,哥哥和阿彦,有时候还有其他几家常来往的儿郎,骑着马跟在车子外面闲话。
  这些记忆是很宝贵的,因为太少。哥哥十几岁就跟着父亲上沙场,在家的时间屈指可数,母亲要照顾卧病的长姐,更多时候她是一个人,独自看书,独自玩耍,独自听陈妈妈讲故事。
  她很想帮着母亲照顾长姐,虽然对少年人来说有些枯燥,可三个人在一处,也是热闹的,但母亲不喜欢,她能感觉到,每次她在的时候,母亲总是格外冷淡。
  于是她会趁着母亲不在的时候,偷偷跑过去,长姐靠着床头坐着,温温柔柔对她笑:“这里药味儿太浓,别熏到你了。”
  姜知意闭着眼,轻轻捂住肚子。那时候真孤独啊,不过以后就好了,她有孩子了,孩子会陪着她一道,她也会好好陪着孩子。
  车子慢慢停住,姜云沧打开门,伸手想要抱她下来,姜知意笑着摇头:“没事,我好多了,我自己来。”
  扶着姜云沧刚下车,林凝从门内迎出来,紧绷着脸色:“怎么样?”
  “有哥哥在,还有阿彦,没什么事,”姜知意轻声道,“都挺好的。”
  黄纪彦早跑到跟前行了礼,笑着说道:“伯母可惜了没看见,阿姐几句话,就把那起子没安好心乱打听的全都给挡了回去,尤其是忠勇伯家那个梁锦,真是解气!”
  忠勇伯府与清平侯府都是武将,平素里常有来往,林凝不觉又担心起来:“还是要委婉些,别闹得太难看。”
  “意意做得很好。”姜云沧沉声道,“就算忠勇伯不痛快,也没什么,乱嚼舌根没教养的人家,断了来往也罢。”
  哐!墙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似是巨石或者重物突然砸下,姜知意吓了一跳,陈妈妈拍着她的背安抚道:“姑娘别怕,是隔壁在收拾园子呢。”
  清平侯府的花园是依着一带矮山建起来的,天然的山水草场在京中也是独一份,这园子从前是皇家外苑,因军功赐给首代清平候一小半的面积,如今用围墙从中隔开。姜知意小时候,隔壁时常有皇室中人游玩,只是先帝和谢洹都不爱田猎,这些年便闲置下来了。
  “今儿来了好几辆大车几十个匠人,早起就开始收拾了,”陈妈妈解释道,“没准儿过阵子,宫里就要召小侯爷伴驾了呢。”
  姜云沧没在意这些,他打量着姜知意身上的衣服,还是从前在家时穿的,颜色有些旧了:“明天我去趟沈家,把意意的东西拿回来。”
  入夜时,沉浮时隔多日,终于归家。
  沿着熟悉的路径往内走,他的习惯是先去书房,结果鬼使神差,径直来到偏院,院门上挂着锁,金属在月光底下,泛着冷冷的光。
  作者有话说:
  晚九点加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