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雪夜里，夜幕先泼上了一大片的墨色，再点染上铺天盖地的雪白。临近宵禁，巍巍都城便仿若只余这黑白二色。
苏凉便在这空茫的夜色中，小心翼翼地隐匿着身形。她只穿了一件深色的铗衣，蜷缩在民巷的角落里，几乎全然没入如墨的夜色中，终于让她有了些许喘息的机会——苏凉遭人追杀，一路向北奔逃，而今已有三月之久，当初仓皇离家时，尚是“梧桐一叶落，桂魄秋露微”，刀光剑影间提心吊胆了许久，竟已入了深冬。
很久以前她听过一个词：朔风。这在她的江南老家是吹不到的，江南的风即使到了冬季，也是温婉缠绵的，软塌塌地扑在身上，再渗入骨髓，怎么遮挡也防不住。这种砭骨的寒意对于寻常百姓而言甚是头疼，加多少身衣服也无济于事。但苏凉家中毕竟世代习武，而且苏家正是以气功“蛟龙之气”闻名于江湖，这等寒风自是无碍，只需内力在身体里流转几番，便足以取暖。但到了北地，她发现这里的冬风都是凛冽粗暴的，硬生生地就往身上刮过来。他人自是多着了几件衣衫，便可以耐过来。然而苏凉本就是天降横祸，仓猝离家，身上没有带多余的衣物盘缠。没有衣衫避寒，任凭她如何运气，也只能驱走经络间的寒气，全然拦不住这朔风咄咄侵肤。
即便朔风猎猎，苏凉也只能休息片刻，便站起身来，准备了解下周遭的情况后，尽快寻到父亲故友陆尚先生的住所。她入城时已临近宵禁，如果还不能找到寄身之处，自己一个人流落在外，那潜在暗处的敌方，随时都可能追杀过来。
端详了半响街边的景象，只见路人寥寥，也算是风平浪静，大抵暂时没有可疑人口跟踪在周围了吧。她便拉扯了几下头发，尽可能多挡住自己的脸，而后走上前去，找个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便问：“你好，请问陆尚大人的府邸在哪里？”
那路人闻声抬头，飞快打量了几下，见是一个面容俊俏的小姑娘，立即挂上的轻佻的笑容，逼近了几步，语气轻浮道：“哎呀小美人，去陆府作甚，你看现在天色晚了，不如……”
“不……不需要了。”苏凉见此人不善，连连后退，唯恐又惹出什么事端。那人却也不是善茬，不识趣地往前跨步，右手还不老实得往苏凉身上伸，虽然没有得逞，却也生生把苏凉逼到了墙角。
苏凉手肘碰到墙壁，心知没有了退路，刚想要俯身钻出来，却见那纨绔公子脸色一变，面目瞬间狰狞起来，手中刀光一闪，厉声喝道：“哪里逃！”
苏凉骇然——又是那群杀手？
几个月前，赫赫有名的江南苏家惨遭灭门，入侵者杀人如麻，将风光秀丽的苏家宅子杀戮至血流成河，最后又一把火把这传承数代的家业烧了个精光。那场劫难中，仅有少数人得以逃脱。而苏家嫡系的香火，也就仅有族长苏寒岭的女儿苏凉逃过一劫。为了斩草除根，大量的人力被派来追杀她，苏凉一介女流，孤身一人逃难至今，已是强虏之末。
这番险情让尚还浑浑噩噩的苏凉立刻清醒过来，抵住饥寒交迫，霍然闪身，在千钧一发中躲开了敌方的刀光。正欲逃走，一回头却惊觉，此次包围她的，居然有七人之多！
一刻的停顿，已有人提剑向她袭来。当日从家中逃得匆忙，只随身携了一把短剑，她忙抖一抖袖，右手握住了剑柄。以自己武器的长度，抗上对方的长剑，自是伤不到人家，她只能直平一削，挡住了对方的锋芒，暂且让自己免于受伤。兵贵神速，她深谙这一点，趁对方尚未作出反应，她立即将剑一提，剑锋一转，身子一侧，便已站在了敌手的斜后方，剑刃横档，封住了对手的回路。
这样一来，对方收剑、侧身的动作受到了颇大的限制，自然很难抵御她下几轮的攻击。加之苏凉的功力略高一筹，只须区区两式，她便可以将其毙于刃下。
但她面对的不只是一人，见同伴有险，立刻有人举刀冲来想要救下同伴。
然而苏凉本就没有见血的打算，只是等包围露出空档好让她逃生。于是她淡然一笑，在那人的刀逼向她之际，利用阵型中两人位置的空缺，敛剑俯身，从他们的缝隙中穿过，准备从那个缺口逃出去。
却不想，她的念头被队伍中的一人识破，未等她迈出这个阵型，那个人便从自己的位置上跳到她身侧，手一挪，便是两把飞镖飞向她。哐啷几声，苏凉急忙挥剑，打下飞镖，看清了对方是一个身穿墨绿色襦裙的女子，正准备要出招制敌，那绿衣女子已急速抽出一条长鞭，毫不留情地挥向她。猝然发出声“叭！”她虽保护了几处要害，手臂却被狠狠抽了一鞭，溢出了鲜红的血液。
苏凉吃疼，剑柄险些脱手，她忙用力握紧长没让剑掉出，随即袭来的便是手臂上的剧痛。但对方不可能给她时间，她只得依靠直觉囫囵地抵挡着那位女子来势汹汹的攻击，方才与她交手的女子似乎是七人中的头领，稍稍扬手，众人便一同击来。
她暗自倒吸一口凉气。
从刚刚的交手来看，那位女子不同于以往的对手。以她之见，这一路上遇到的大部分敌人，更像是群士兵，而不太像是真正的江湖人士。她记得苏家被灭门的那一日，漫天的刀光剑影让人眼花缭乱，那一群被牵制在苏家宅子的入侵者，才是父亲招惹来的江湖仇家。而自己一路上遇到的追杀者，大抵只是那些人麾下的小卒罢了。而这位绿衣女子不然，她更像是名真正的江湖人士，和攻入自己族内，甚至将父亲那样的江湖高手击毙的那些人，关系可能远比这些挡箭盾要近得多吧。
何况，又是这样一个变化多端的打法，苏凉想着，又勉强挡下绿衣女子千奇百怪的几番攻势，却不慎被她的同伙伤了手肘。如若只是其他六人，以她的能力，还尚能对付，但偏偏这个绿衣女子，招式极快，即便她们两个人实打实地决斗，那人也不会比自己逊色多少。在那位女子的带领下，七人围攻比开始有序许多，苏凉在其间穿插来去许久，依旧没有逮到时间逃离，偏偏身上的伤口及流亡路上的饥寒不断刺激着她本就渐渐虚弱的意识，苏凉勉力支撑着，第一次有了一种连逃跑都不可能的危机感。
挣扎间，一把重剑竖在她和几名对手的锋芒之间。
只听见一个冷冷的男音：“七个人欺负一位女子，你们可知廉耻二字？”话罢，便是一道雪亮的剑光，便有三人项上划出了血痕。
她还这为此人的下手之狠愣在原地，那人耸她一把，在电光石火间趁乱低声对她说了句：“直走，朱衣坊。”
苏凉刚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敌方又提刀近身，男子又是毫不留情地把剑插入了对手的心脏。见七人中的头领想要追上来，他一挥剑，锋芒的印记眨眼间便落在了对手身上，随后扭头对苏凉喝了句：“还不快逃！”
见状，她不想给那位出手相助的男子添麻烦，忙御住几乎不受控制的身子，用力攀上一边的屋檐，看了一眼屋下的搏斗，一咬牙离开了。
灯火阑珊的街，因为突然袭来的打斗，路人一下子便逃散开了，空荡荡的街头，只有黯淡的灯光和不绝于耳的兵器交接声伴随着她。不知道那位男子能否拦下七人的围攻，苏凉一边忧心忡忡，一边还是要防着有人追上来，飞奔向男子所说的地方。
回想起方才的搏斗，苏凉也不免暗自思索起来。
一直以为自己的招式已经是很实用了，想不到那位男子的出招更是传统，一招一式，都毫无一丝风花雪月的修饰。而他出手时的坚定与残忍，亦是她远远不及的。
或许造成这样的差别，是因为他一直在血雨腥风的武林中生存，刀剑之下，只有用他人的鲜血，才能换来自己的生存。可自己不然，她有时的对手都是自己的家人，从来没必要拼个你死我活，所以，她的功夫不比谁差，却常常因为心软而落于下风。
若是自己在江湖呆久了，会不会，自已也会在面对敌人是毫不犹豫地出手呢？恐怕待往事皆如烟散去，也未必能得知有哪般定论吧。
因为，同样的问题，往往有着不同的答案。
自己的结局，也不是自己所能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