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室内的池城和蹲坐在门外的苏凉同时一声惊叫。方才一直怔神的苏凉“刷”一声站起，两眼空茫，脑袋嗡嗡作响间，又听得池城说起亡兄的名字：“无心戟不是苏迟的武器么，那个人好像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吧。”
“苏迟故去，无心戟也不知下落，大抵是流落到了他人之手吧。”
“怎么可能，”池城喃喃地反驳江念水，“据江湖传闻，无心戟也不是常人所能运转的吧。”
“那……池城你的意思是……”江念水思索片刻，“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其中另有隐情。”
两人的闲谈本是无心，却惹得门外的苏凉红了眼。三年前，江湖中崭露头角的少侠苏迟身死，世人哀婉叹息之后，也各自散去，不过三年光景，这个名字已经鲜有人提起。但作为他的胞妹，苏凉至今也没有揭过这一页。她的两位兄长，大哥苏执年长她十余岁，自她记事起，这个哥哥就忙于协助父亲处理家庭事务，无暇陪伴她，两兄妹虽然相处和谐，但说到底感情并不深厚。而大她九岁的二哥苏迟，却是一直伴她长大的人。苏凉蹒跚学步的时候，苏迟也刚好到了懂事的年纪，没有兄妹之间稚气的矛盾，他对这个小妹妹一直十分照顾。后来还添了二嫂，也是一个爽朗的女子，时常逗得她开心。幸得有兄长二嫂的宠溺，她前十三年的岁月都是顺风顺水，没吃过半点苦头。那时候她懵懵懂懂，以为人生都是这般闲适柔软的青葱时光。
当苏迟携妻郊游，却连着两个月音讯全无后，蜚短流长吹得苏凉不知所措，她第一次觉得苏宅的人太少了，她问遍所有人，顾左右而言他的零碎语句拼起来，还是远远得不出哥哥的境况。父母亲满面愁容，鬓角好像一夜间蹦上了几绺秋霜，却也对她三缄其口。直到她佯装迷路，第一次离开江南苏宅，茫然地到熙攘的集市中打听消息，终于听到了答案——
“听说那个苏迟大侠，好像是死了。”
苏凉还没来得及品味陡然而至的灭门背后的意味，但丧兄之痛她已经用三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像是专注于一页书，皓首穷经一般，把每一笔的苍凉与悲恸都读尽了。
“家主！”
“家主！”
由远及近的一声声“家主”扯回了苏凉的思致，听着这掷地有声而又毕恭毕敬的两字，她有预感，有大人物要途径这条连廊了。果不其然，很快就传来了清晰的轱辘声响，一坐轮椅出现在拐角，上面坐着一位身穿丝绒鹤氅的男子，他年纪看着不小，约莫四十出头，却因为面庞瘦削苍白而显得年轻几分，加之过于清隽俊秀的容貌，本是没有不惑之人应有的威严的，但剑眉星目薄唇，又让人不由产生隔阂与敬畏感。
苏凉一时也不识来人的身份，见他向这边走来，忙行了作揖礼，退到一边等他发话。
“不请自来，叨扰了，在下公输涯，听闻莫少侠受伤，特来拜望。”公输涯两手推着手轮，因为行动不便，只是微微颔首以示招呼。
“江南苏家，苏凉。”苏凉也自报家门，她初涉江湖，也不知女子在武林中的礼节为何，“奴家”二字咀嚼者总觉得奇怪，她便仿着那些男性侠客一般。直接略去自称，“神农氏的大夫还在为莫公子疗伤，情况还未可知。”
“看来我来得不巧，”公输涯说话的时候，永远都是绷着脸，没有半分亲和，“在下还有要事，待明日再来拜访，苏姑娘，就此告退。”
苏凉别过公输涯，依然在原地出神，来人想必是公输世家的家主公输涯，对于她这种江湖中的泛泛之辈，应是很少有机会见到这层地位的侠客的，她本可以多攀谈几句，但一面是对方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一面她自己心绪泛起涟漪，顿时疲惫不堪，只想一个人沉静片刻，便也顾不得本就生疏的人情世故了。
古室内，池城又给莫峪寒渡完一段气，额头竟是冒出了些许水雾，终于，他舒了一口气，伸着懒腰道：“能排的毒气都排尽了，之前苏凉给她排过一次，我也好办得多，只是有些毒气埋得伸，实在费劲，还需要靠内服才能痊愈。”
“好的，这倒也不麻烦，需要用的草药我都有随身带上一些。”
“其实……”池城瞥了一眼还在昏睡的莫峪寒，之前为了万无一失，不被他认出池城气功的路数，两人直接给他下了昏迷的药，药效还留着，因而池城闲谈起来也肆无忌惮，“浩风好容易才暗算到他，我们不能白费呀，不如你下个猛药，直接把他灭了？”
江念水听罢，只觉得有趣，丝毫不恼，捂嘴便笑言：“那他落在我们手上，着实流年不利。”
“那可不是，念水啊，我们又不是善类，多害死个人，也无妨嘛……下手吧。”
江念水任他胡扯，却不当真：“我可是神农氏弟子，还是要装出一副医者父母心的嘛。”
“我不是呀！我来下手！”池城说着，就要去夺江念水的包裹，见她不紧不慢地挪开，撇撇嘴戏言道，“你该不是看他生得俊俏，动了春心了吧！你……你你你看，明明龙渊也有不少青年才俊啊，就那个刚进来的雷浩风，那里不比这小子好，还有那个……”
见念水依然歪头看着他胡闹，虽是配合，却也一脸不为所动，池城叹口气，也懒得与她戏谑下去。过了会，却又觉得无聊，便重新找了个话题：“喂，医者父母心的姑娘，我听说有些毒，是要大夫以身饲毒，一命抵一命的？”
“似乎听说过，不过我运气好，没碰上这种事情。”
“诶，那我问你，如果真有这回事，特别是像这种好看的小伙子中了那种毒，你会不会舍身救他啊。”
“当然不会，”江念水回答得很快，嘴角却依然夹着浅浅的笑意，一如医者一般的和蔼温柔，“是谁都不救，我觉得我的命最值钱。”
池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连连点头以表赞同，却还是驳了句：“啧啧，就你这样，还医者父母亲呢。”
“你们活着没用，我活着还可以救死扶伤呀。”江念水依然说得轻松，笑意丝毫不褪。
池城明显很喜欢江念水的这种掂量，像是找到同类般眯起眼拼命点头认同，嘴上却也不饶人：“哇，念水我终于知道你怎么会跑到龙渊来了，你这种冷清冷意的大恶人，你不入龙渊，谁入龙渊？”
“其实我进龙渊是因为缺钱。”江念水了解池城最喜欢拿这些开玩笑，也学着他的样子，佯装认真地说道，但嘴角的笑意却出卖了她。
“恩，你也知道的，我进龙渊是为了抢回夫人。”池城也说起了一直以来的老梗，满脸自欺欺人的严肃表情。
两人又闹腾了许久，听得一声不经意的低吟，莫峪寒渐渐苏醒过来。他努力瞪大眼眸，却只能从稀松的双眼中，看到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偶尔还夹杂有几分熟稔之感。终于等他视线清晰起来，看到的却是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先是一个男子蹙额端详着他，大概是见他安好无恙了，舒了口气，对他扯开一张笑脸，挤眉弄眼着后退了几步，别过头便可以看见不远处有一名女子端坐着，悠然地挪动着捣药石臼，是不是扫过了看他们几眼，仪态很是闲适，像是大家闺秀刺绣、烹茶，却唯独不像大夫医治伤患。
莫峪寒缓缓支起身，摆动间发现体内的不适感已经全然消除，心底也叹医者果然高明，忙站到地面长揖致谢：“在下莫峪寒，谢过两位大夫。”
“神农氏，江念水，”江念水抬眸，言笑晏晏道，“你毒性刚褪，手脚还不利索，躺着便是。”
“神农氏，给那个姑娘打下手的，池城。”池城说着，发现莫峪寒的目光有意无意向江念水那边望去，连忙把手在他眼前死命摇晃，“喂你瞅啥呢！”
但池城一边说着，一边也随着看向江念水，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很多人都会多看念水几眼，腥风血雨的江湖人，大概很少能见到这样的女子，身处江湖，却与世无争、不紧不慢，脸上随时挂着的笑意，虽不真切，却也比那些咬牙切齿的模样好看的多。也不知道这些所谓的正派人物，知道江念水竟是龙渊中人后，会有多诧异。
其实龙渊门人也偶有议论——江念水在龙渊的驻地有单独的小筑，她入龙渊以前，就已经是神农氏的得意弟子，来到龙渊后，性子也分毫不改，习惯端坐于窗棂边，细细配药、捣药、研读医书，对所有人都如和煦春风般亲和温柔。这般恬淡的性子，似乎不太搭龙渊血海深仇的气质。没有人知道这个无欲无求的神农氏弟子，是如何沦落到龙渊中的。
即便知道，龙渊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血淋淋的过往，也绝对不乏自己这样遮遮掩掩却心怀鬼胎的人，但池城唯独看不透，这个不露山水却能坦坦荡荡，永远隐者般的江念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