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千万人吾往矣。”阮轻陌居然向青袍男子行了个礼，才重新执剑，“晚辈曾敬仰过你，但既然你风骨磨尽，我只当灭一条走狗。”
“呵，而我只当掐死一只蝼蚁。”青袍男子索性放弃了走位，就在那个危险的距离内，推起了气功，如他所预测的那样，阮轻陌全然不顾个人安危，提剑冲上去，直砍脉门——这也可能是他唯一一次能伤到这个人的机会，一生仅有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因而他抛却一切念头，只想让这一剑更有意义一些。
力道，他已用到极致，就连撕裂的疼痛也没有削减他半点魄力；角度，至少他已经不偏不倚地砍到了那个人最脆弱的空当上；好像杀手还讲究一些奇奇怪怪的姿态，像什么血溅三尺不沾衣，然后收剑入鞘翩然而去之类的，他都力不可逮了。这是他杀那么多人之中，最惨败的一次，没击毙目标，还把断了自己的性命，衣袍上沾满自己的血迹，大概是没机会擦净了。然而这也是他功力显露得最极致的一次，他最是清楚，这个人已经是江湖武术的巅峰，多少人前赴后继也不能近其身，至少他还能砍下这一剑。
重剑有很多华丽又凶狠的剑式，但他这一次用的就是最简单的劈砍，那一定不是最伤人的一招，却是最快的一招，即使自己倒下了，重剑也可以随之脱手，再向前冲几分。他必须在自己身死之前，伤到青袍男子。
汹涌的气流和剑气，扫起了满地的尘土，呼啸声中，两摊血扬了出来。青袍男子的血液迸出，为了尽快结束战局，他以承阮轻陌一招的代价，使出了他的气功。但阮轻陌一剑之于他，至多可谓重创，而他一掌之于阮轻陌，便是夺命了。他便也不顾自己的创伤，乘胜追击又劈了一掌，这一掌开得很收敛，他后背已经重伤，他只动用了这右臂的真气，丝毫没有拉扯伤口的情况下推去这一掌，即便如此，压在阮轻陌身上，足以毙命。
他本以为战斗就此为止，他大可收拾一下伤口，转身去追杀他原本的目标，
然而，这一刻他好像面对着另一个阮轻陌，和他十多年来所认识的那个清冷、严谨、端着的阮轻陌截然不同。眼前的这个杀手，功力于他而言不过草芥，还展现了他最为狼狈的一面，但他狼狈却坚韧，坚韧到仿若无法摧毁——
他还来不及转身，身侧剑风猎猎，阮轻陌全然不顾全身破开的伤口冲上来，威力虽是大减，但江湖经验充足的阮轻陌，选取的位置永远最是刁钻，明知强虏之末的他已经很难再伤到自己，但只要不加以防备，以阮轻陌所站的角度，又是完全能抓住破绽让他措手不及的。这一种潜在的危险，让青袍男子不能拂袖而去，只能被阮轻陌消磨着。
显然青袍男子很是不耐烦，出招加快，只想早点了结面前挡道的阮轻陌，甚至不惜拉扯到自己被割开的伤口。掌风狠毒，阮轻陌身负重伤，勉力躲过了几式，终究还是被连挥了几掌。
绝大多数人，只要被他劈一掌，就绝无生机。从修为来说，即便是阮轻陌这种高手，也只能算在那“绝大多数人”中。但这一次，阮轻陌仿若有了不死之躯，分明全身已经没有一处完好，可他还是笔直地站着，不停地走到最能威胁青袍男子的位置，任由全身淌血，保持战斗的动作。
青袍男子突然有了一丝畏惧和焦虑，他掌下冤魂无数，但自从他功成以后，唯独有两个人是他花了大力气才杀死的，三年前那个年轻人，支撑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倒下时眼中都是不甘；而另一个人，就是眼前的阮轻陌，他没有半点遗憾的神色，而是一种不屈。不甘的人，爆发出来的能量再强，总是会被击败的，但阮轻陌呢？他有预感，阮轻陌即便不成人形，也可以一直拖下去，拖到陆尚苏凉都逃到了他追不上的距离，拖到阮轻陌想要拖延到的任何时间。
方思及此处，远方寺庙的钟声便悠悠响来，青袍男子估摸一算，才发觉他已经在阮轻陌这里拖延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逃走的那一行人，确切是追不上了。他一时气急败坏，真气又推了出去：“我知道你们在查，”他冷冷地说着，“可你们查出来是我又如何？你们没机会把消息传出去了。”
见阮轻陌的表情有点惊骇，青袍男子又用阴沉的语气道：“你，我要杀，陆尚我也是不得不杀的。”说着不由冷笑，“可惜了，你们还唯恐那帮人认出我是谁吧，那可是你们唯一能把消息传出去的机会。”说罢，体内的真气已经酝酿完成，汹涌地冲向阮轻陌，他已完全耐不住性子，干脆露出破绽随便阮轻陌攻击，只求能立刻结束战局。
阮轻陌迅速提剑，然而心肺俱损，他已经刺不出这一剑了。但听着钟声悠扬，他又松了口气，至少他已经做到了极致。
凶横的真气压胸而来，气流中卷着浓厚的血腥味不停盘桓，月色清冷洒下，泥土上一大摊血微微泛光。血光之中，重剑和身躯都沉沉落地。
青袍男子看着阖目而逝的阮轻陌，本是要嘲讽的，如今却笑不出来。
他走过去看着那具残破的躯壳，阮轻陌眉目舒展，没有剧痛带来的痛楚，也没有心愿未尽的不甘，他好像就是把能做的做到极致，然后就无怨无悔地离去了。
他永远不理解这种负隅顽抗，为了什么呢？为了正义，还是要守护什么？明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明明从未打算在他的攻势中活下去，却为了能让同伴顺利离开，爆发出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能量。他不知道阮轻陌的信念从何而来，可就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固执，让他硬撑到现在。
那是一种怎样的信念啊。
他突然觉得可怕，血肉之躯的人，本来是那么脆弱的生物。可像阮轻陌这种人，在支离破碎的时候，到底可以执着到哪个程度啊？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被他杀死的少年，他总觉得那个年轻人太过浮躁，沉不下心，定力也远远不及，因而当时那人只为活下去，有不甘却没有不屈，所以只能把死期拖延，而不能像阮轻陌一样给他造成威胁。如果那家伙能够像阮轻陌那样，向死而生，竭尽全力而后无怨无悔，谁知道结果会是如何呢？
可惜，大概这样的执着真的是没有意义的吧。
青袍男子抖抖袖，望向京城的方向。此时夜色已如墨般浓稠，揉成一团化不开来，荒野本是寂静，却总有低啸声悬在耳边，显得格外诡谲幽深。
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逃得过今朝，又如何逃得过明夕？
下一个要杀的人，就是陆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