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们或许不了解林月,但伊绪清楚她所拿的肯定不止武器那么简单,若是以前死脑筋的伊绪绝不会任由林月胡闹,可这几天她也想了很多,明白有些事不能只论对错,也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伊绪默默走到林月身边,没有追究只是轻声说道:“谢谢你了。”
  林月一愣,随即说道:“没事,这都是我……”
  话还未说完,伊绪就已经走了,独自留林月在风中凌乱,伊绪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去感悟吸收伊烈给她的本源之力,她终究还是一个死板不怎么会说话的人,言多必失,让对方明白自己是真心感谢就好。
  伊绪在一处还算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青色的小球双手捧在手心,青色的光似清水般包裹着伊绪的身体,将她缓缓托起,浮在空中,一上一下的摇摆,强大的力量像是老莫手中抡起的铁锤,一次次捶打着伊绪的筋骨,狂暴的风又一点点划过伊绪的血肉,剧烈的疼痛感使得伊绪紧闭双眸,全身烫的如同火烧烟撩般。
  领悟势,从来不是什么水到就能渠成的事,往往都是十年一日的努力加上一朝闻道的灵光一现,前者还好说,后者就过于虚无缥缈了,往往很多人一生也未能入门,毕竟像谷游这般从未学武,对魔法也是一知半解,却能靠当厨子切了十几年菜悟出这世间最霸道的刀势,古今中外也就他一个,天赋往往比努力更重要些。
  伊绪天赋不差,若无伊烈相助未来恐怕也能自己领悟势,所以接受起来过程虽然痛苦,但基本十拿九稳,也不会让人担心,大家只是看了一会,见确无大碍,也散去不再打扰,找了个离她和村长较远的地方,开始练习以气御物了,害怕误伤他们,毕竟三年未练,生疏是肯定的,但一旦找回感觉,也是越发娴熟,毫无障碍。
  林月站在一旁,给他们护法,从祠堂传来的声响她听的真切,看来青鬼首要目标是反抗军,听村长说章玄他们似乎去那边增援了,鹿籍实力自己还是很放心的,恐怕与苏叶近身也是赢多输少,但章玄……自己总感觉有些不安,真是,鹿籍的脑袋一根筋,接到纸条不管是不是陷阱就去了,你区区六阶冒险者凑什么热闹啊,也不知道找个角落偷偷猫起来,真是让人操心啊。
  林月心中烦闷极了,等待不过短短几秒,竟然有种度秒如年的感觉,实在无趣又与伊烈无话可谈,嘟着嘴玩去踢路边石头的游戏,这一踢还真踢出点事做,看着被埋在石子中,已经破了个洞的画,林月没有半点嫌弃,蹲下身小心翼翼的清除上面的石头,那认真模样仿佛在面对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等画彻底露出真貌,林月开始愁容满面的脸上竟再也放不上更多欢乐。
  伊烈一直在仔细观察这位姑娘,一会唉声叹气一会抱着画痴痴傻笑,实在有趣,打趣道:“林月姑娘是捡了什么宝贝了吗?”
  此话一出,林月瞬间警惕起来,死死抱着画不放,口吻也带着点威胁说道:“老头,这画是我先发现的。”
  “哈哈哈。”伊烈放声大笑,“是是是,是你的,老夫不抢,就是好奇这画都破成这样,应该不值钱了吧。”
  林月见伊烈确实没想法也没能力抢画,也不建议给他讲解一番,“这画倒是不值钱,可你看看这画框,用的是上好的云杉水木,是遇水不潮,遇火不烧,坚如铁轻如纱,这纸和颜料也有讲究,哪怕埋入土里也可千年不变颜色,别看现在脏了,水一冲,泥没了画没事。”
  伊烈听的津津有味,原来这一副画光是装饰材料就有怎么多门道,“那这画的是什么呢?”伊烈好奇问道。
  “画啊,倒是稀疏平常,只能算中等水平,画的似乎是一副全家福,排版普通,值不了几个钱”林月有些遗憾,她第一眼看到这画框还以为是什么绝世佳作,结果水平一般,也就比擅长画抽象画的章玄好有些。
  “全家福啊……”伊烈陷入回忆,随后带着开玩笑口吻说道:“竟然不值钱,画给我画框给你,见者有份嘛。”
  林月对于不值钱的东西倒是不吝啬,点点头,用鱼肠开始小心将画与画框拆开,然后将薄如蝉翼的纸交给伊烈,期间还贴心的施了个水魔法清洗干净。
  伊烈接过画,眯着眼看着画的内容,用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摩挲着,红了眼睛,久久不语,林月也不说话,一直看着他,二人又陷入了无话说的沉默,只不过这次似乎没那么尴尬。
  “怎么了?老头子脸上有花吗?”不知是不是被看的不好意思,伊烈笑着说。
  林月又是一阵沉默后说道:“老爷子,有一个问题,虽然可能得不到答案,但我还是想问你。”
  “问吧,老头子我这个年纪了,早就没什么秘密,知而必答。”伊烈倒显得豁达。
  “你说你们能赢吗?”林月轻声说道。
  伊烈毫不犹豫的点点头,“当然。”
  “赢了以后呢?大家能过上好日子了吧?”林月接着问。
  “这就不好说了哦,不过肯定不会比现在差了吧。”伊烈答道。
  这次林月没有直接开口,而是施展了心中音,在伊烈心中说话,只有伊烈能听到,她轻轻说道:“老爷子,既然能赢,赢了就能过上好日子,为什么你要在这时候选择死呢?”
  伊烈一愣,他自认为毫无破绽,可他哪里清楚林月身上流着刺客的血脉,一个人若是一心求死,哪里瞒的过她的眼睛。
  伊烈想求死,这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本来还对世界带点眷恋,看到画那一刻彻底下定决心了,画是伊青小时候画的,对魔法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伊青却格外喜欢画画,这幅《家人》更是他得意之作,可惜啊,他们这一家人最后却因为自己反目成仇,形同陌路,不能让这样的悲剧再现了,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而村民他们还有家人啊。
  伊烈本想悄悄死去,英雄一辈子的他最后一刻只想活的安静,可惜就三言两语就被这叫林月的小丫头片子发现了端倪,害得伊烈只好苦笑说道:“你知道鬼是怎么来的吗?”
  林月想了想说道:“我儿时读过一本书,上面说过鬼分两种,一只是死后仍有未了的事,未见的人,因执念而死后灵魂无法超度,故留在人间为鬼,这种鬼有前世今生,能入轮回,另一种鬼非实物所化,而是因念而生,当人的信仰到达一种程度也是种力量,心善为神,护一地平安,所恶为鬼,危害一方,信念越强实力越强,一旦失去信仰就会魂飞魄散,从世间消失,不入轮回,您与青鬼应该是第二种吧。”
  伊烈点点头说道:“不错,阿枫其实不是鬼,他是神,因为山林野兽常常受到人类猎捕,压榨生存空间而诞生的保护他们的山神,对山间一切为神,对入侵者人类却为鬼,而我则是阿枫因为孤独,耗百年道行换来相伴一生的鬼,我们本就一体,所以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的力量来源于人类的恐惧,只要人类存在恐惧,哪怕不是对他也会使他更强大,立于不败之地。”
  林月微微蹙眉,聪明如她,只需片刻的举一反三,就明白一切,为什么不让冒险者插手了呢?一方面要是连他们也滋生恐惧,恐怕青鬼就真的无敌了,另一方面,如果这群村民只是远远看着,连挥刀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就永远无法摆脱对青鬼的恐惧,当一辈子圈禁在笼子里待宰的羔羊。
  林月看着这个枯骨之余却还能心心念念他人的老人,心中满是敬佩,“您老人家真是良苦用心啊,以身赴死也是为了磨灭他们最后的恐惧吗?”
  伊烈叹了口气说道:“是啊,他们这些年对我这个冒牌英雄太依赖了,只有我死后,他们后路完全被断,愤怒也好,求生欲也罢,当它大于恐惧时,再怯懦的人也会奋起反抗吧,而且之前也说过,我本就是阿枫一部分,死后自然也会回到他身边,到时候我会极力去唤醒他的良知,阿枫他本性终究是善良的,只是被仇恨蒙蔽双眼罢了。”
  ……
  良久,祠堂那边传来的巨大的声响,冲天的火焰与铺天盖地的巨石哪怕这里也是看的真切,看的震撼,青鬼已经出手了,而伊绪他们也已经准备就绪。
  伊绪站在最前面,身后是一道凶神恶煞的赤面法相,手持六把钢刀,似金刚罗汉,像恶鬼夜叉,而伊绪本就生人莫近的主,加上这鬼势,就连自来熟的林月都觉得高不可攀,不敢靠近。
  村民们站在伊绪身后,又以青壮年站前,妇孺儿童在后,身边皆飘有武器,虽被刚青鬼的大手笔惊到,但万幸没有失去斗志。
  众人严阵以待,伊烈以腿脚不便,就在这等他们凯旋的理由拒绝同行,倒是没人坚持,只是和忍不住和伊烈多嘴聊了几句,无非就是伊烈让他们注意安全,别逞能,保护好孩子,他们则是承诺这事结束后会把伊烈当亲爹供着,天天请他喝酒吃肉,过神仙也不换的生活。
  伊烈点头答应,却笑而不语,目送他们渐渐隐于山林中,彻底没了踪影后,剧烈咳嗽着,瘫坐在缺了一个脚的沙发上,双目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火焰,这是从伊青手中缴获的战利品,属于阿枫的火,看着这火焰,伊烈的脸上带上最后一丝笑容,仿佛回到那个夏天,他兴冲冲的聚在刚练出的风找到阿枫,得意洋洋的将青色的风丢出围绕阿枫转了一圈,然后骄傲的说:“阿枫,我练成了,是风,能控制空气流动的风,这风和阿枫一样是青色的哦。”,阿枫的反应自己至今记得,没说话,笑眯眯的在手中凝成一团火,赤红色的烈火,和自己一样颜色的火。
  火焰沿着伊烈的身体,像是一条条小蛇般在他身体上慢慢游动,留下一条条火痕,又沿着他身体流下滴落,沾在沙发上地上,像一条贪吃蛇肆意吞噬整个工厂,鬼火是世间最有灵性、最纯洁的火,在恶人手里它是灼人灵魂、只留皮囊的火,而在好人手中,它却似乎只对邪恶的事物感兴趣,这座充斥着罪恶的工厂,就是它口中的山珍海味,吞噬入肚,一了清风去,化灰尘散的干净,至于伊烈,也躲不过只剩魂飞魄散的命运,至少在他心中,自己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
  火焰如海,将伊烈吞没,最后一刻,他在笑,手中握住一卷名为《家人》的画,没了半点生机。
  ……
  最早发现这些的是已经将伊烈本源之力吸收殆尽的伊绪,她能清晰感受到伊烈生命的凋零与内心深处的悲鸣。
  她一把拽住从刚开始就心事重重、离自己站了十万八千里远的林月,林月或许不是凶手却肯定知道什么。
  众人一愣,随后也没时间管了,都回头望去,是熊熊烈火,烧的是工厂,烧的是他们的老村长,众人大惊失色,想掉头却被林月一声喝停,“都别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众人这时目光又回到她身上,眼含泪水的看向她,带着哀求和愤怒,他们想知道些什么。
  林月看着所有人,心中苦涩,神情坚定的说道:“老爷子不让我说,说是说了就没效果了,我觉得他其他说的都对,独独这句大错特错,要是不告诉你们,未免对你们太不公平了,万一你们不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在这放声痛哭,未免又对他太不公平了,他希望你们能彻底摆脱对他的依赖,选择相信自己的力量,同样希望唤醒朋友最后的良知,如果说现在的稻香村就是一盘大棋,他从来没把自己当作与青鬼博弈的棋手,你们才是青鬼另一头端坐在那与他定胜负的棋手,而他更愿意当一个棋子,用生命去给你们下了一手妙手,这场棋已经到了收官之际,再无退路,非战不可啊!”
  非战不可吗?伊绪摘下眼镜,借擦眼镜之余抹去眼角几颗鲛珠眼泪,扫视众人说道:“所有人,目标伊家祠堂,用胜利和青鬼头颅祭村长在天之灵,武运昌隆,战死方休!”
  “武运昌隆,战死方休!”
  短短数语,所有人从悲伤中走出,面带愤怒,似笼中而出,饿了许久的野兽,你死我活,生存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