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先是响起下意识的起哄声,起哄声完了,便是谜一般的寂静,寂静完了,便是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声。
  施家三姑娘的绣球抛出去了,砸中的不是天潢贵胄九皇子,是个穷酸且普通的教书先生,就离谱。
  而沈清河还全然不知自己即将会面临什么,原本芝兰玉树一个人,经馄饨汤那么一浸,再顶着满面油光那么一转头,恰好对上绣楼上那双含泪美目。
  此时刚刚雨过天晴,太阳崭露头角,光线刺破云层,直直打在绣楼的琉璃站台上。
  台上少女的发丝发着光,随风扬在脸庞上。一眼望去,乌发雪肤,芙蓉泣露,满头珠翠未能掩盖其半分娇润,一身华服未能盖住其丝毫温软。犹如受细雨风吹的娇小花苞,颤颤巍巍,我见犹怜。
  沈清河一时恍惚,目光看着这女子,竟想到自己院中粉嫩菡萏。
  他赶忙收回目光,从怀中取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狼藉,克制住心里的悸动,问猴儿:“吃完了吗?”
  猴儿早在沈清河被绣球砸中时便丢了魂魄,嘴里的馄饨光含着忘了嚼,经此一问,浑身一震如梦初醒,把馄饨一吐跳下凳子,晃着沈清河的身子兴奋道:“先生!你被绣球砸中了!你被绣球砸中了!”
  沈清河:“啊?”
  旁边不知是谁把绣球捡来塞他怀中,看热闹不嫌事大,跟着不怀好意地起哄道:“乌衣巷沈先生被施家绣球砸中啦!沈家要飞黄腾达啦!”
  而在琉璃台上,施乔儿早“哇”一声哭了出来。
  “救命!这人怎么长得那么丑!”
  施乔儿遭丫鬟扶着回到楼中,边哭边给四喜描述:“他脸白得像抹了面粉一样,还好多油,好多好多油,就像我今天吃的水晶福袋一样油!我要死了!我胃里好难受,我往后都不要见人了,我也再不要吃水晶福袋了!你们快去让我爹过来,我要我爹把他吓跑呜呜呜!”
  同时,镇国公府中。
  老国公急得在厅中来回踱步,时不时便往外吼上一句:“消息呢!人呢!”
  守在门外的小厮便不得不抖着身子上前应声:“回主君的话,时辰太早了,那边消……消息还没来呢……”
  老国公脸红脖子粗,想跺脚都跺不利索,强压着脾气一甩袖:“继续盯着!”
  云姨娘在太师椅上嗑着瓜子,坐没坐相翘个二郎腿,瞧着面前那独眼瘸子,轻飘飘道:“急什么呀,你看你这瘸腿瞎眼的,再晃悠晃悠,撞柱子上算了。”
  老国公一听,暴脾气瞬间上来了,眼睛一瞪大嚷道:“瘸腿怎么了!我这腿瘸是为陛下瘸的!一只眼睛瞎也是为陛下瞎的!就算撞柱子上,老子乐意!”
  说完差点真撞柱子上。
  云姨娘噗嗤一笑,拍拍手里的瓜子壳,上前搀扶自己的老冤家,心平气和道:“行了,着急有什么用,你又不能亲自过去。光天化日的,你要是真能腆着你这张老脸过去给闺女站场,齐王那个老东西能把自己的大牙笑掉,第二天皇城底下的耗子都能知晓。”
  听到自己老对头的名号,施虎一下子精神了许多,气儿都比刚才喘得顺了。
  掀起眼皮白了云水烟一眼,哼了一声道:“好意思说呢,闺女是我一个人的闺女?要我说你这个当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人过去都过去了,不等着绣球抛完,你这么着急跑回来干什么?家里头有你的魂呐?”
  云水烟瞬间撒手,眉梢一挑叉腰道:“那可不是吗,我不害怕我回来晚了,我那瞎眼瘸腿的魂撞柱子上吗!再说我待在那儿干嘛?我把她逼上琉璃台不就完事儿了吗,我还得眼睁睁瞧着她把那破球丢给朱启啊!”
  施虎赶紧拿手捂住了云水烟的嘴,眼睛警惕的扫了外面一圈,回过脸道:“我的娘哎!我看你是真不要命了!九皇子的名讳你都敢喊!你这女人到底是有多鲁莽?你非要害死我你才甘心?你信不信我立刻就发卖了你!”
  云水烟把嘴上的手一扯,不由分说开口大嚷:“发卖?您老儿打算怎么发卖我啊?您想清楚了,我可是良籍女子,是当初咱们家太太——大凉朝长公主、皇帝陛下的亲妹子,亲自上我家里提亲,亲自带我到衙门里头过了明路,三书六礼一样不少,正儿八经把我抬到你施家来的!还你发卖我,你有本事让太太发卖我去!你去你去!”
  吵是吵不过,理也不占理,老施息鼓偃旗,一点点往后退道:“你……你,好哇,我好男不跟女斗,我让着你,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云水烟轻哼一声,小声道:“嘁,还让着,这些年你哪回吵过我了。”
  可惜施国公眼虽瞎耳朵却不聋,一听立刻又来火:“哎!我劝你不要得寸进尺啊!”
  这时外面小厮跑来高呼:“砸中了!砸中了!三姑娘的绣球砸中了!”
  两人立刻消停下来,一个回去继续嗑没嗑完的瓜子,一个高兴了有一个眨眼的时候,接着在房中踱起了步。
  施虎抓耳挠腮:“唉呀,这皇家媳妇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哟,偏偏这婆婆还是燕贵妃,闺女以后有罪受了,愁,真是愁。”
  说着看到小厮躬着腰一脸支支吾吾,便道:“你话带到了你就下去啊,杵在这儿干嘛呢,还满脸欲言又止的,赏钱今晚才发呢,先下去歇着。”
  哪料小厮双膝一抖跪了下去,一脸死了老娘的表情,哆哆嗦嗦道:“您听小的把话说完——三姑娘的绣球是砸中了,但是砸中的,不……不是九皇子啊!”
  云水烟一口茶喷出来,施虎一个趔趄跪了下去。
  “砸……砸中谁了?”
  倒霉老国公颤颤巍巍问。
  “一……一个教书的……”
  施虎打了下云水烟想要搀扶的手:“你等等,我感觉后边还有消息让我想跪。”
  “九皇子现在在哪?”
  “在门外,正好要求见您呢。”
  施虎一巴掌打到了自己额头上,老脸尽是沧桑。
  在等九皇子来的时间里,老施还在掰着手指头安慰云水烟:“别慌慌,其实咱这个事儿也挺好解决,毕竟……毕竟她那个绣球她砸到圈外去了啊,这根本就不作数啊你说是不是,这多简单一个事儿。只要咱给九皇子解释清楚了,再塞给那臭教书的一笔钱,让他把嘴给闭严实,然后再抛上一回绣球,砸中九皇子,一切就都顺理成章,堪称完美。”
  云水烟盯着老头子盯了片刻,眨了下眼道:“你的老脸能丢第二次,闺女的行吗?”
  很好,施虎被问住了。
  堂堂国公府三小姐,在那么多百姓面前露了脸,露一次不算完再露一次,施虎都害怕列祖列宗半夜找他谈话。
  “从一开始就不该答应给她抛绣球,”施虎的巴掌再次落到额头上,痛心疾首道,“惯的,都是惯的。”
  云水烟:“谁惯的?”
  “你惯的。”
  “再说一遍。”
  “我惯的。”
  说话间,九皇子已到。
  施虎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强撑出一副笑脸作揖道:“老夫恭迎九皇子大驾。”
  云水烟行完礼自觉退下,临走拍了拍老国公的后肩以做安慰。
  朱启步伐生风,大步进门却并未搀扶,只客气道:“姑父客气了,你我之间何需多礼。”
  这年轻人依旧俊美非凡如往昔,只是眼中有些浓到化不开的郁色,连咬字都比平日重了几分。
  来到,直接坐上主座:“祥鸳楼的事情想必姑父也已经听说了,侄儿也就开门见山——”
  朱启抬眼,眼神锐利如冰刃:“三妹这绣球,需得重抛一次。”
  施虎并未落座,一直以行礼的姿势站着。
  听完朱启的话,渐渐沉下脸,思考良久,给了干脆利落的一个字:“难。”
  朱启眉头略缩,嘴角勾起抹冷笑:“姑父何出此言?”
  施虎沉下心道:“有道是好女不喝两家茶。同样,世上哪位清白女儿家能抛两回绣球?乔儿今年不过十六,我实在是不想她,成为京城中每户人家的笑话。还望九皇子见谅。”
  “难道今日我就不是京城中人的笑话吗!”
  朱启一时怒极,挥手将满案茶具横扫在地。
  接着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闭眼调整了下吐息道:“今日风大,我能理解三妹的苦衷,也相信那绝非她本意。所以我愿意去求我母妃,给她,也再给我一次机会。”
  说完睁眼,目光直直刺向施虎:“姑父不会让侄儿等太久的,对吗?”
  说完,未等施虎回应,起身大步离开。
  施虎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直到外面天色都开始有些发暗了,方满面愁容转身走到檐下,抬手招来小厮问道:“那个人呢?”
  小厮:“回主君,九皇子早已回宫去了。”
  施虎两眼一闭叹了口重气,睁开眼扶着柱子对着小厮踹了好几脚,气得直咬牙:“九皇子!就知道九皇子!我没问他!我问的是那个臭教书的!听懂了吗!”
  小厮嗷嗷求饶:“听懂了!听懂了!小的听懂了!”
  施虎收脚:“去,把那个人给我带来。”
  小厮挠着头一脸为难:“可是……那姓沈的已经回家去了。”
  施虎先是心不在焉“哦”了一声,随后反应过来,不可置信瞪眼道:“你说什么?回家?那臭教书的,接了我国公府小姐的绣球,然后,没事儿人似的……回家去了?”
  小厮颤颤点头。
  施虎表情凝固片刻,接着照人耳朵来了记虎啸:“那就去他家里!把他给我!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