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临近婚期,国公府上上下下忙作一团。
  先前都觉得和九皇子订下,婚服自有礼部筹备,如今事态突然发展成这样,云姨娘特地安排京中最好的织造坊,集齐了最为出色的几位绣娘,十万火急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在大婚前日早上把嫁衣穿在了施乔儿的身上。
  施乔儿本就生幅娇润样子,眉不画而黑,唇不点而朱,红霞似的嫁衣再一加身,更加美轮美奂,宛若画上仙女一般,引来丫鬟们连连赞叹。
  而她自己却毫不上心,眼睛都不往镜子里瞄上一回,皱着眉头被围着检查完腰身,接着伸手便去扯领口宝石扣,嘟囔道:“俗气死了,一点都不好看。”
  云姨娘白了施乔儿一眼:“我看你敢脱!这要是还俗气,那往后各家贵女成亲都不必穿嫁衣了!一天天的生在福中不知福。”
  施乔儿委屈巴巴放下手:“就知道凶我。”
  云姨娘:“就知道凶你?我还后悔这些年里凶你凶少了呢,否则哪能让你到今天这一步。抬胳膊,我看看袖子合不合适。”
  施乔儿哼哼唧唧,不情不愿抬起了两条胳膊,打了个哈欠抱怨道:“好了没有啊,没睡醒就被你们拽起来了,我想睡觉。”
  云姨娘一听又来气了,嚷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还睡觉!等会先吃碗茶汤垫垫肚子,到北屋给太太请安回来再睡。”
  施乔儿哼了一声,心想:“说不定母亲这时候也没醒呢。”
  毕竟在施乔儿的印象里,母亲这些年里连北屋都很少出,整日待在院中那个小佛堂里吃斋念佛,若非朱启那日闹得太厉害,施乔儿感觉上一次见母亲活动,好像还是在二姐施玉瑶和义兄秦盛大婚的时候。
  去北屋正门的路上,隔了一段路,施乔儿远远看见大姐姐在门口与母亲身边的掌事陈嬷嬷说话,对方不知说些什么,福了福身,大姐姐便带着丫鬟离开了。
  四喜道:“姑娘,看来太太今日也晚起不便见人,不如我们回去吧?”
  施乔儿想了想,赌气道:“才不要,明日我便要去那个沈家生活了,往后更加难见面,我今天必须见到母亲。”
  说着扭头朝四喜眨了下眼:“老办法。”
  四喜心领神会,小声笑道:“奴婢懂啦。”
  主仆俩一个敢演一个敢闯,四喜在外头弯着腰扒拉草丛,不停喊道:“奇怪啊,姑娘的簪子明明就是在这附近掉的,怎么找不着了呢。”
  守在门外的婆子丫鬟一看是三姑娘房中的大丫头,虽然过往已经上过不少回的当,仍情不自禁过去询问发生何事。
  施乔儿躲在树后头,趁着这个门口失守的机会,兔子似的一溜烟溜进了北屋中。
  北屋卧房四面开窗,房中烟火香气浓郁,轻如云丝的素色帷幔随风轻轻飘忽,若只闻气味不看陈设,只当是到了哪个庙宇之中。
  目光穿过重重帷幔,施乔儿看到罗汉榻上躺着抹纤薄的人影,没出声行礼,迈着软步悄悄走入其中,拿起枕边放的旧蒲扇,对着睡着的妇人,轻轻扇起风来。
  长公主轻轻睁眼,微笑道:“又戏弄陈嬷嬷了?”
  施乔儿咧嘴一笑,声音脆生生:“嬷嬷心胸广,不会跟我一般计较的。我想您了,自然要来看您,下次若正门进不来,我就翻窗户,爬烟筒。”
  说完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长公主往里欠了欠身,施乔儿就上榻,没想到脑袋靠在枕上,反倒睡不着了,两只眼睛忽闪忽闪,不知在想些什么。
  “母亲,是不是人到最后,都会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施乔儿懵懵懂懂,随着心说出这么一句。
  长公主此时已合上眼睛,笑着轻轻反问:“何出此言啊。”
  施乔儿道:“前几日里大姐姐与我娘说话,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说自己当年根本就没想过会嫁给齐王世子,如今孩儿都有了两个,便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二姐姐也是,自从嫁给雁行哥哥,即便家门不入,也不愿与雁行哥哥夫妻和睦。还有我爹我娘,两个人见面就吵,一天到晚没个安生时候,我真不晓得他们在一块到底为个什么。”
  长公主笑了声,轻轻道:“乔儿长大了,心里装事了。”
  施乔儿:“我只是好像一下子注意到了许多东西,我还想到,哪怕我真的如愿嫁给了九皇子,当了皇子妃,我就一定会高兴,愉悦吗?毕竟大姐姐是太后赐婚,雁行哥哥也是父亲给二姐姐挑的顶好的夫婿,她们所配的都是世间最好的儿郎,可连她们都不乐意。母亲,我越发想不明白了,我也很害怕,我感觉无论是九皇子,还是那个姓沈的,我日后都不会快乐。”
  长公主翻了下身,轻轻拍着施乔儿的后肩:“幺儿别想了,等你再长大些,便会发现,你大姐姐和二姐姐,都是得到了她们所能有的最好的归宿。你也是,要相信你爹的眼光,你不会不快乐的。”
  施乔儿这时已经被困意席卷,慢慢合上眼睛,含糊着声音道:“当……当真么……”
  “当真,睡吧幺儿,好好睡,睡醒一觉做新娘。”
  次日,天色熹微,国公府上下张灯结彩,喜乐不断,红绸挂满府中上下,整条长安大街鞭炮鸣响不绝,十里长街铺满火红炮衣。
  施乔儿从睡梦中被薅起来摁在妆奁前,更衣盘头上妆,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拉起哭腔嚷嚷:“不是下午来接亲吗!干嘛这时候就把我拉起来了!你们干什么嘛!我要睡觉!”
  云姨娘一声怒喝:“睡什么觉!旁的姑娘嫁人前夜都是整夜难眠,你倒好,别人不拉还赖起床了,你且说,昨夜里我与你说的那些,你都记下了吗!”
  施乔儿迷迷糊糊,下意识反问:“说的什么嘛?”
  云水烟气得直犯晕,合着又把她说的话当耳旁风了,扶着旁边的沐芳道:“这今晚就要成新妇了,她到现在连人事不晓,真是要气死我了。”
  施乔儿双眸撕开一条缝儿,懵懂道:“什么人事?我本来就是人啊。”
  沐芳只笑,不言语。转身对婆子耳语几句,过了会儿,便有只精雕细琢的鎏金小盒递到施乔儿手边。
  施乔儿也没多想,以为里面装着什么小玩意,结果打开一看,东西没有,盒子内壁全是画的彩绘,定睛一瞧,只见白花花两个小人缠在一起,尖叫一声便把东西扔了,吵道:“丑死了!人脱光衣服的样子一点不好看,我不要看这些!”
  云姨娘只觉得七窍生烟,恨自己到底生出来个什么孽障。
  鸡飞狗跳一上午过去,施乔儿换好嫁衣梳好妆,又被喂着吃了几口点心,实在困到不行,趁着满屋人都在忙,挨着四喜便睡过去了。
  不知过去多久,她迷迷糊糊只听见一阵鞭炮响,接着人又被拽了起来,披上盖头由婆子背着,凭感觉像是在往前面去。
  鞭炮声越来越近,直接震耳欲聋起来,施乔儿彻底睡不着了。
  忽然人群一阵骚动,然后不知是谁扬声喊了句:“新姑爷来了!新姑爷进门了!”
  耳边的动静顿时更大,宾客七嘴八舌的起哄:“施国公好眼光,你们家这三姑爷当真仪表堂堂!相貌不凡啊!”
  “哈哈哪里哪里!只是颇有些书卷气罢了,读书人,自然比咱们这些鲁莽武夫文雅许多!”
  施乔儿听着宾客和自己老爹之间的对话,在盖头下默默翻了个白眼,心想:“瞎了,都瞎了。”
  而施乔儿并不知道,连自己那偏爱鸡蛋里挑骨头的亲娘,在一片喜庆中,看到一袭青绿圆领袍,俊秀恍若谪仙人的新姑爷,都有几分纳闷道:“这就是乔儿说的……丑?”
  这要是不经人提醒,说是刚刚面圣归来的探花郎也信啊。
  新姑爷进门,拜岳父岳母,奉茶行礼。
  沈清河接茶,敬施虎,道:“岳父大人,请吃小婿新茶。”
  动作举止之间,一派周正清雅。
  施虎喝完茶,眼睛有些红,看着姑爷旁边一身红嫁衣,头顶红盖头的女儿道:“你二人以后,要相敬如宾,恩爱如初,要是哪天吵架了,只管来到国公府,我给你们评理,千万不要为此冷却夫妻情分,往后日子长远着呢。”
  沈清河俯首行礼:“小婿谨记。”
  起身再接茶,敬一家主母。
  长公主接过茶,饮了一口,向来冷淡的脸上浮现少有的几分柔意,看着面前的一对新人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从今往后,你二人要同心同德,荣辱与共。”
  沈清河亦是俯首行礼:“小婿谨记。”
  云姨娘站在长公主旁,已是泪流满面,拿着帕子揩泪不止。
  礼毕,新人离府。
  众人簇拥中,眼见施乔儿要上花轿,云姨娘追上去紧贴女儿耳根道:“我跟你说啊,花轿到了沈家门口停下,这姓沈的如果踢轿门压你的威风,你就在里面反踢回去,让他知道咱们施家女儿可不是好惹的!虽然是嫁到他家为妇了,但你乃国公之女,他不过一介布衣,怎么着都是他们高攀,万不能受了欺负!”
  施乔儿在盖头下点头,突然间很是哽咽:“我知道了娘。”
  云姨娘顷刻泪如雨下,心想我的女儿啊,七月早产拼了命生下的苦命孩儿,如今竟要嫁人了,我要如何才能把她留下。
  心中这样想,面上却强压泪水,将施乔儿往花轿中推了一把,颤声道:“去吧。”
  “吉时到!起轿——”
  一瞬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施乔儿上午睡饱了觉,这会在花轿中拼命的哭,衣襟都要被泪水喂饱了。
  四喜在外面听到动静,心中焦急不安,安慰道:“姑娘别哭了,总归不过隔了几条街,往后随时都能往家里去的,您这样一哭,奴婢我……我也忍不住想哭了。”
  施乔儿抽抽噎噎道:“四喜,我心里乱得很,我怎么这就嫁人了呢,好像做了场梦一样,我娘说新妇第一天要给公婆洗手做羹汤,这是该尽的礼数。可我连厨房都没进过,我怎么给他们做饭,我……我慌得不行……”
  四喜憋着泪,强颜欢笑道:“姑娘别怕!咱们有带的烧饭婆子,到时候由她们做好,你端去说是自己做的,都是一样的,二姑娘头嫁当年便是这般应付过去的。”
  说到“二姑娘”,施乔儿一下子哭得更狠了,几乎是撕心裂肺的大嚷道:“施玉瑶个没良心的!我成亲她都不来看我一眼,我看哪里是爹不让她回家,分明是她不愿意,她还记恨我小时候打碎她的玛瑙项圈,肯定是这样!施玉瑶!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四喜也跟着哇哇哭:“姑娘您别这样啊,是奴婢说错话了,奴婢收回刚才那句!”
  天地良心,当年四喜是因为性子稳重才被调到施乔儿房中的。
  锣鼓声响了一路,施乔儿哭了半路,后半路哭累了,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直到外面一声嘹亮的“落轿——”才把她从梦中惊醒。
  锣鼓声停止,静到让人心慌。
  施乔儿想到娘说的,料定这姓沈的会踢轿门,便活动了下脚腕,准备狠狠踢回去。
  但片刻过去,踢轿门的声音没有响起,面前大红色绣龙凤呈祥的帷布轻轻一动,有只手自外面探了进来,指尖朝前,掌心向上。
  骨节修长,白净无暇,似一块被精心雕刻过的羊脂玉。
  就这么的,静静等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