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岁的乔强，正在上高中。
如果以世俗的眼光描绘乔强的成长曲线，现在他正顺遂地沿着一条山顶上的轨道，轻松写意地向不远处的另一座山峰前进。那座山峰的峰顶，有着常人难以想象到的绝景——因其下方的山崖，是常人几乎不可能徒手登攀的绝壁。
家境与溺爱带来的财富，良好的家庭教育，和不用费很大力气就足以应付基本学业的头脑，大体上还算说得过去外貌条件，在学校这样单纯的环境里，已经足够他处于社交圈的最顶层了。
就算乔强自己对与人交往并无特别筛选——不，正是因为他没有特别筛选的缘故，渐渐地，他周围熟悉的人，也就自然而然被其他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们占据。
除了他这种人，最容易在学校环境站在顶端的，就是……
“强强，早上好。”
“唔，早上好。”
金黄色的阳光洒在中庭，规整的石板砖上反射光芒，仿若有一粒粒黄金小球于其上滚动跳跃。
对于初次到此的外人来说，这精致的路面、两侧修剪良好的绿植、以及内敛平实又不失大气的建筑风格，都会让人忽视新时代原则上已经没有贵族这种东西的现实，忘掉人人生儿平等的基本信条，发出“不愧是传说中的贵族学校”的感慨来。
不过，对于每天都要从这里走过的学生来说，这不过是常见到令人厌倦的景色，他们会看到路面上的脏污和裂缝，看到植被沾染的灰尘与鸟粪，看到建筑的土气的陈旧……
对了，学生们。
一只只纯白的运动鞋踩过石板砖，将若隐若现的黄金小球踩得粉碎。
“……”
对了，这是上学路上，当然会有很多其他学生。
阳光照在身上有些炎热，是因为现在是高一……第二学期。
因为是夏天，所以周围树木才会如此青翠欲滴。
而这个时候的乔强，他正——
“强强你今天又好冷淡啊。”脸稍微有些发圆，但充满着青春的朝气与活力的女孩快走了两步，挡在乔强前方，背着手一回神，裙摆在阳光下飘舞，“想什么呢？”
除了他这种人，最容易在学校环境站上顶端的，就是帅哥和美女。
他并不清楚学校里有没有三大校花八大美人十二金钗之类的排行榜，不过他确确实实地听过，有些害羞的高中小男孩躲在角落里，议论眼前这个可爱又充满活力的女孩。
她是他的同班同学，乔强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想来，也只是因为所谓“社交圈子”之类的愚蠢原因，她才会显得和自己格外亲热。
不……好像也并非如此。
女孩张开手臂朝他扑了过来，似乎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这种超乎寻常的热情并不是对谁都通用的，周围男生们的艳羡和嫉妒就能充分说明这一点。
他灵活地向旁边一闪，但对方不依不饶，带着灿烂笑容转身一扑，抱住了他的左臂。
“想什么呐？有什么话不能和我说的嘛！”
对方用力顶了一下乔强，不过比起受到的冲击，感受更加切实的，是左大臂陷入的绵软。
乔强还记得这时想法，当时，他想的是……
对了，应该是：
“我们有这么熟吗？”
女生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刚才不小心说出声了吗？
奇怪，原本，应该不是这样的呀……
“你喜欢我吗？”
奇怪，她应该没有问过这句话才对。
“你，对我有哪怕一点好感吗？”
“好感？当然是有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一个全校所有男生都喜欢的可爱女孩公开对自己示好，哪怕对她没有兴趣，也能充分满足高中男生该有的虚荣心。
生活中有这样一个热情又可爱的女孩，在铅灰色的高中学习生活中，增添一抹玫瑰般的樱粉色，令冰冷的青春变得温暖。
没错，乔强是个正常人，所以当然会对这个女孩抱有好感。
这是理所当然的。
“真的吗？好好问问你的心。”
“真的啊。”
乔强努力地回忆着那时自己的感觉，从逻辑上来说，他毫无疑问会对这个女孩抱有好感的。因为他甚至现在都想不到哪怕一个不喜欢眼前女孩的理由。
问问你的心？
那有什么可问的呢。
冰冷，淡漠，界线之内就该是这样的。界线将人们一个一个分开，永远不会将他人的温暖传达到自己身上。这样才是好的，这样才是正确的。
这与自己对这个女孩有没有好感毫无关系，一定是这样没错。
她在问什么蠢问题？
“那，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
当然记得啊，我高中毕业也才没过……两年……
“……”
“怎么啦，说呀，我叫什么名字呀？”
“推销员，拉布斯凯。没想到你会这么恶趣味。”
乔强一抬头，周围的学生瞬间消失了。不，仔细想想，那些学生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他们高中可没有统一要穿什么鞋的规定，刚才那些脚步活动的影子，大概不过是从看的某部电影或者动画片中混淆到此的记忆。
“哎呀，哎呀。”
一抬头，女孩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面前，但是面容有些模糊。乔强下意识想集中精神去看，反而，在没注意到的地方，女孩的身体拉长，衣服变黑，声音也粗了起来：“乔强先生比我想得还要特别一点。看来进来时如此艰难，还是要归根与你怪异的精神构造。”
“谢谢夸奖。”乔强一翻白眼，回过神来，面前就已经是一身黑衣的男人，红色的领带，仿佛一滩血迹般泼洒在他胸口，“没想到你还会主动上门。这次我没找你，上次你留给我的名片上的电话也完全没用上。这不是浪费了很多细节吗？我还以为你会是计划更加精密绵长的那个类型呢。”
“计划？”推销员一丝不苟的脸上露出了营业笑容，这是一种理想化的笑容，就像质点、绝对刚体、绝对光滑的平面一样，在某些语境，比如物理课本和小说里，它们普通、平常、随处可见，但本质上，它们应该是只存在于幻想与梦境中的完美之物，“你对我好像有某种很深的误解。”
乔强一转身，久违地走进了阔别两年的高中教学楼。乍看上去，这里和他记忆当中一模一样——这里完全是基于他记忆创造的空间，如果有什么和现实存在区别的地方，那一定是因为他的记忆出现了问题：“误解？我看不出有什么误解。”
“你总认为我抱有某种阴谋。过去我就经常会遭受这种误解，其实这同样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思想，但比起简单的称呼问题，更加难以根除。”
乔强走进楼梯间，拾阶而上：“但你不是魔鬼，你是‘推销员’，这的确是某种隐语，但从它和形容那个人的‘客座教授’并列来看，这指的是某个职业……人类的职业。”
“是这样的，上次还说你绝不会进入里世界圈子，现在便已经如鱼得水。我真为你高兴，乔强先生。”推销员站在楼梯上方，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压在扶手上，一动不动地等待他走上来，“为魔鬼工作，总是会被想得比老板更加恶劣，这也实在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
乔强走上了下一层的楼梯，下意识地回头，没有找到推销员的所在，只看到黑洞洞的走廊里，一排画框影影绰绰，似乎每一幅都画着同一套黑色西服，同一根鲜红的领带。
一阵寒风吹过，乔强无视了它，继续向上，脚步越来越轻：“所以，你想表达的是，你没有什么阴谋？”
“是的，请务必相信我。”黑色西装和红领带再次出现在了乔强上方，那副笑容，无法令人产生丝毫的信任，“我迄今尚未对乔强先生抱有丝毫的恶意。即使是现在，我也是抱以纯粹的善意来与您接触的。并且我也不擅长进行复杂的计划，我是推销员，所会的也仅仅只是推销东西而已。”
“没对我抱有任何恶意，也就是说，你对小雪——”
一阵寒风刮过，晃神的一瞬，一双黑色、不可思议地没有任何反光的眼睛，正正贴在他眼前。
其实乔强的心理素质很好，即使这种情况也能控制住自己，不发出尖叫，但是，脚步依然在这一瞬停顿下来。
眼睛的主人，推销员拉布斯凯慢慢直起身，恢复了正常的姿态，眼睛也跟随着笑容逐渐眯了起来：“乔强先生，请不要开一些无聊的玩笑。”
“好吧好吧。”乔强耸了耸肩，推开他继续向上走，“所以，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我是特地来通知你的。无论你做什么，契约都不会取消。放弃现在无意义的尝试吧。”
“为什么？”
乔强的脚步在墙壁之间仿佛回荡，最后在连续的能量损耗中拉长走调，变成令人新生畏惧的空寂回响。这就是楼梯间在他幻想中该有的样子。
“什么？为什么不会取消吗？因为，雪凌霜小姐并不是契约签订人。”
“哼。原来如此。”乔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话间，他已经走到了一扇小小的门前，“但那不是我想问的。我要说的是，为什么要让我放弃现在的尝试？”
“因为我对你抱有善意。 这种徒劳的尝试令我感到无奈——”
“你说谎。”乔强推开门，前方是一望无际的蓝天，这里是他印象中的天台，“我这种徒劳的尝试已经进行了两三天了，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来阻止我？”
“显然，乔强先生。”推销员说话的声音难得地掺杂了一丝不耐烦，“我与你不同，还有许多其他事务。我已经在注意到的第一时间来对你提出善意提示了，如果你还有不满——”
“你说谎。”
乔强若有所思地走上天台：“我已经开始渐渐理清思路了。你也许真的如你所说，并没有什么阴谋。”
“……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提到这件事，但是我很高兴你能理解，所以——”
“刚才那个女孩。”
乔强再一次打断了推销员的话：“关于刚才那个女孩的记忆，你获取了多少？”
“……很少。就像我上次说的，我不会刻意去翻动你深处的记忆。”
“高一第二学期的最后一天，她在这里对我表白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拒绝了她，她从那里跳了下去。”
乔强抬手一指，天台边缘的地面上，浮现出一串脚印。那串脚印在现实中没有存在过，但确实曾经有人走过：“而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自责，没有怅然若失。”
乔强看向拉布斯凯，满意地在面具般的笑容上看到了一丝裂缝：“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