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都市小说 > 香江旧事 > 第236章 天台邮差(完)二合一
  因为附近机场的部分跑道是使用了城寨以前的城墙修筑而成的,所以飞机起飞后很快就会到达城寨上空,出现巨大的轰鸣声――习惯了这个定律之后,城寨东边便有了个不成文的潜规则。
  借助飞机的轰鸣声,掩盖那些掠夺鲜活生命的枪声。
  一旦错过这次“掩护”,那么就算这个人今日命不该绝。
  眼见看到自己这次处决行为的只是一个年轻小伙和城寨里的邮差,雄哥冷眼瞪着两人好一会,便终于是收回了手里的那把托卡列夫。
  “你们知道应该怎么做,如果我之后听到什么风声的话……”雄哥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警告了两人一番,这才带着手下人离开。
  倒也不是不能全部灭口,但其中一个是城寨里的邮差,对他动手,那就相当于全城寨都会知道他们今天办了事。
  就当是给曹老伯一个面子算了。
  看着雄哥带着人走远,家辉和伟仔两个人惊魂未定地携手跑回西边,确认这个天台的角落安全无人之后,方才是终于放松了下来。
  “你为什么冒险帮我?”
  “我只是不想看到一个好警察,因此而消失在没人知道的地方。”
  听得这话,伟仔又暗中打量了一下家辉:这个邮差的眼底深处,隐有和自己一样的、那种难以言说的光。
  而且他的样貌看起来,还有点眼熟……
  于是,伟仔不由得就想到了上司李Sir之前的话:“新人”不适合,那么“老人”呢?
  他大概知道李Sir在城寨里有个秘密卧底通风报信,所以才能使得每次巡逻工作都无惊无险地完成,但这个卧底到底是谁却是没有消息――不过,现在看来,答案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回到家里后,伟仔就拿出了那张被他看过无数次的照片。
  看到照片左下角角落处,那个只露了大半张脸的人和今天救他的邮差眉眼一致,伟仔顿时就露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正沉思着,忽然又接到了一个警局打来的电话。
  “什么,李Sir今日被歹徒打伤,现在在医院昏迷不醒?”伟仔一听之下,大惊失色,“好,我马上过去整理他留下的档案。”
  知道自己上司的伤势不算严重、只需要整理好档案等他出院处理而不需要给他人交接之后,伟仔松了一口气,匆匆忙忙地拿上东西出门。
  城寨这边,一群人正围在杂货店的电视机前面看新闻。
  “今日最新消息:弘发地产已经成功收购九龙城寨的大部分地皮,不日将联合其他地产公司,一同进行九龙城寨的拆除与新建设……”时不时飘洒几痕“雪花”的老旧电视机里,相貌端庄的播报员正在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让城寨人觉得不亚于晴天霹雳的话语。
  “怎么会这样的?福利会的何伯之前不是让我们签名或者打手印来联合抵制拆迁,并且说很有可能会再次抵制成功的吗?”一个老人跌坐在潮湿的地上,神情布满了不敢相信现实的惶恐,“何伯那么好人,没理由会骗我们的啊……”
  “他好个屁!何德富这个仆街,早就和弘发搭上线了!”一个中年人怒气冲冲地骂了起来,“他把我们卖了个好价钱,现在已经带着外孙去外面住了!”
  “何伯跑路了?!”众人纷纷满脸怒容地追问起来。
  “我今日一早看到报纸的消息,想去问他怎么回事,结果发现不但是他家里,就连鱼蛋厂也关了!”中年人正是何伯鱼蛋厂的员工,那是越说越气,越气越伤心,“赔那么一点点拆迁费,现在又连工作也没了,我一大家人以后要怎么办啊……”
  看着中年人无助地蹲下来的身影,不少人都沉默了下来。
  远远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云记转了个身,悄然远离了这个溢满了无助和悲伤的地方。
  发现她状态不对的阿荣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我原以为,看到这个场面,我应该很开心才对……”云记摇摇头,“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感到一点点的开心,反而是有点不知道我该想什么、做什么了。”
  她在之前帮何伯的鱼蛋厂修机器时,就发现了那个所谓“民愿书”的不对劲:城寨里的中老年人就没多少识得几个大字的,何伯这份文书却还用了特别繁琐的文字用词再加上英文,料想就是打算拿来改头换面偷龙转凤的了。
  而当时的她并没有揭发,反倒是还带着几分期待,期待城寨人在发现这个问题时,会是什么样子。
  但在今日真切地看到了这个场面之后,她却发现,心里原先预料的开心没有多少。
  相反,她甚至开始有点怀疑,自己当初那样做,到底是应该不应该。
  “这就证明在你心里面,爱比恨更多。”走在她左边的阿荣笑了笑:眼前的人,口口声声地说着想要报复,想要看到城寨人倒霉的样子,但事实上,却是根本做不出也看不得这种事。
  两人沉默地走在已经走过无数次的巷道,微光之中,左边的人的手动了动,似乎想要牵上右边的人。
  只可惜,犹豫的指尖颤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收回了这份深埋的情意。
  城寨很快就要拆了,这些偷来的时光便终于走到了尾声,连带着他们未能得偿的目的一起,埋葬在这个即将成为历史的区域。
  这时,游荡着的云记突然主动上前,提出了她可以带龙婆出去外面看看的提议。
  闻言,被其他忙着收拾东西的街坊拒绝的龙婆,满怀感激地冲云记一笑:“多谢,他们都没空带我出去,我自己一个人又不敢出去……”
  这平时互相看不顺眼的一老一小,亦终于在这一刻一笑泯恩仇。
  坐在大巴车上,龙婆絮絮叨叨地和两人说着话:“我从上面(大陆)下来之后,就一直住在城寨里面没有出过去,想不到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反而是不得不出去了……”
  但外面的世界变得太快太快,那些车水马龙、摩肩接踵让龙婆大开眼界之余,也让她苍老的脸上写满了对未知未来的担忧。
  满怀愁绪地走着,不经意就走错了路。
  “小心!”云记眼疾手快,冲在货车将要撞到龙婆的瞬间把人推到一边。
  在旁边买雪糕的阿荣和路过这里的伟仔吓了一大跳,急匆匆地越过马路,奔向摔倒在地上的两人。
  直到背着两人送入医院进行X光诊疗之后,阿荣方才转头看向了旁边好心帮忙的伟仔:“这次真是多谢你了。”
  “不需要这么客气,正常人见到这种事,都会第一时间帮忙的。”伟仔笑道。
  说话的期间,医生拉开了帘子,和阿荣解释了龙婆只是比较轻的摔伤,没有上到骨头,而且现在已经在接受敷药和包扎的事。
  “那小云呢?”阿荣语气急切。
  “她只是轻微的擦伤,不过……”医生把他拉到角落里,小声地告诉了他一个坏消息:抽血检查的报告显示,云记被怀疑有血癌。
  “先生,你没事吧?”阿荣在听到这个消息时身形就是一晃,吓得医生急忙揽住他肩膀,生怕他受不住刺激突然倒下。
  礼貌性地站在不远处的伟仔,看到这个画面,瞳孔就是一缩:这个叫做“阿荣”的男人,如果留起胡须、再戴上个眼镜的话……
  他哥哥当年行动失败的原因,就是被朋友出卖。
  不过,经过了城寨那次险死还生的经历,伟仔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冲动和莽撞。
  握紧了拳头看着阿荣三人离去的背影,伟仔暗中跟踪着,在得到了两人在城寨里的住址之后,便无声地离开了城寨。
  而回到家里的阿荣,辗转反侧了一晚上,始终都是没有把云记的真实情况告诉给她听。
  第二日,两人被外面的惊叫声惊醒。
  “发生什么事了?”匆匆披上外衣往外走,阿荣拉住了一个小孩问道。
  “龙婆把自己做成腊鸭,吊在房梁上面啦!”年幼的小孩尚还不懂生与死的界限,神态无比天真地说着成年人听起来极其残忍可怕的话。
  但更可怕的是,来到龙婆家门口的两人,在围观的一些老年人的眼里,也看到了那种生无可恋的黯淡。
  福利会的义工正在收拾着屋子里的东西,看到云记过来,就把一个小纸包递给了她:“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可能是龙婆想要给你的。”
  龙婆总是拖欠各种费用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义工便以为这是龙婆临死前,打算还给云记的欠款。
  云记颤抖着手打开,映入眼中的却不是意料的残旧零钱,而是一些零零散散的报纸剪贴:《弘发遇难工人遗孀吞清洁剂自杀》、《幼女惨遭烧伤,亲人弃之不管》、《城寨群众为弘发遇难工人讨要抚恤金》、《为钱为情?城寨烧伤幼女终被舅父领养》……
  除去那些粗体黑字标题,底下的详情报道,更是详细地写出了当年舅父家明明生意失败、但突然就有了资金周转的往事,以至于写这篇报道的记者,在最后忍不住加上了怀疑是舅父家吞了云父抚恤金的猜测……
  “原来,我一直以为的,都是错的……”想起舅母临终前用嘶哑的声音和她道歉的旧事,云记这才明白:原来当年舅母的道歉,并不是觉得再也没法照顾她和连累她休学在医院护理伤患的原因,而是为了他们家欺骗了她那么多年而道歉。
  可惜,最让人心情复杂的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舅父舅母也都还是没有说出真相。
  而城寨里那些曾经帮过她的所有人,也一直都在隐瞒着这个残酷的真相,宁愿被她所怨恨,也没有把真相说出来,击碎她这些年来自欺欺人的幻梦。
  就连阿荣,也是一样。
  寂静的夜里,啜泣不停的云记,被阿荣第一次拥入了怀里,极尽温柔地安抚劝慰。
  但是直到最后,两人之间也只有一个落在额间的轻吻,暗喻着两颗心的痴缠吸引和无奈距离。
  城寨里看不到凌晨的第一缕光,唯有是闹钟滴滴滴地响起,在彰显其存在感的同时,也是告诉了世人新的一天将要到来。
  缓了过来的云记,提着工具箱匆匆出门。
  知道她是对照着名单前去道歉的阿荣,深深地叹了一声。
  好不容易将心里的复杂情绪按捺下来之后,阿荣在一边做早饭一边看城寨历史资料的时候,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云记之前的话。
  我一直以为的,都是错的……
  如果他们一直以为的,都是错的――那么,阿强当初的提示,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个东西,藏在城寨最不可能使用的地方,但是人们对它的存在习以为常。
  滚烫的热油随着锅铲卷起面饼的动作而炸开,被飞溅油点烫了一下的阿荣甩了甩手,低头看向铁锅里那块卷起的面饼。
  刹那间,脑子里那些一直挥之不去却又无法抓捕的、繁复的、封存的线索脉络,在这一个瞬间闪现、汇合、交融……
  匆忙跑到城寨那两门废弃大炮旁边的阿荣,四下看看确认周边空无一人之后,喘着粗气,摩挲翻寻起来。
  城寨早年还叫“砦城”之前,乃是清军的驻点,自然也是拥有着两门负责防御攻击的大炮,不过直到清军撤离那年,这两门炮都没有被使用过。
  后来清军离开了这里,各地贫苦人民聚集起来后,这两门炮,也被城寨人当成是纪念,留在了这里。
  这是最显而易见、最习以为常到城寨里头的人们,都不觉得它们的存在有什么问题的东西……
  从满是锈迹的弹药填充机括里艰难又小心地取出一个塑料小包,阿荣快速地将这里回复原状之后,又再转头,马不停蹄地跑回了家里。
  将消息通过约定的暗号发给了联系人之后,阿荣看着手里的账簿,一个违背初衷的大胆想法突然生出。
  当夜,在李Sir办公室里接受到暗号信息的伟仔,匆忙赶到了城西的某个堆积货物的角落。
  肩上中了一枪的阿荣看到来人,颇为惊讶:“怎么是你?!”
  “李Sir最近在医院,我帮他整理档案,收到暗号的人也是我。”伟仔小声解释了一下,“既然你良心发现弥补过错,我也应该给你一次机会……”
  听完伟仔的话,阿荣苦笑了一下:“没办法,当年是为了小云的手术费,现在,也是……”
  “但是你为什么又要通知警方?”伟仔追问道。
  “我手上这份东西是假的,真的那份在小云家里,我也给她留了暗号。”阿荣缩在一边,用破布包扎着肩膀,“我以为可以就这样瞒天过海,拿到足够的手术费……”
  “你当年已经错了一次,为什么还要一错再错?!”想到他明明已经打算将账簿交给警方,却又在打着短暂的时间信息差而想要一鱼两吃的操作,伟仔咬牙切齿地说。
  “没有为什么,你记得我是个出卖朋友的叛徒好了,账簿我会留给你立功,钱我会带着,和小云远走高飞……”阿荣别过头,看向追赶而来的一大群黑影。
  不料,一番混战里,竟是巷战经验不足的伟仔先一步中枪倒地。
  “我掩护你离开,但你要记得,出去之后,还我哥哥一个清白!”当年卧底行动失败之后,阿强始终无法恢复警察身份下葬,这是伟仔心里永远的痛。
  “新来的邮差是李Sir安插在城寨里面的卧底,你去找他,他会帮你离开城寨!”伟仔挪动着伤腿躲到货物背后,低声吼道。
  “他也是卧底?”阿荣皱了皱眉,但现在的情况由不得他多想,咬牙看了负伤顽抗的伟仔一眼后,终于还是起身往另一边走去,“放心,你哥哥会一直都清清白白的……”
  一路奔逃到家辉所住的棚屋门面时,被家辉带进去的阿荣,却是看到了一个令他绝对无法接受的场面。
  满身是血的云记躺在木板床上,无论曹老伯如何按住她腹部的伤口,都是无济于事。
  血流了一地,他的心,似乎也碎了一地。
  “发生了,什么事?”阿荣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云记去弘发的公司里帮我们偷合同,被弘发的人发现了……”曹老伯语气沉重,“而她逃回来的时候,人们都以为是她被外面的仇家追,她平时人缘又不好,所以没有人开门让她躲一下……”
  此时的云记已经完全说不出声音来了,虚弱无力的手往前动了动,立刻就被阿荣紧紧抓住。
  但即使没有任何声音,他也能看得出,她用嘴形,对他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她一直都知道两人之间的那种在这些年的相处里,无可避免地生出的情愫;不过因为两人之间隔着一个间接因她而死的阿强,所以已经猜到真相的她,还是一直都自欺欺人地把叛徒的名义安在他身上,尽量用最冷漠的态度,隔开两人的距离。
  亦因此,两个人最终便都没能揭破那层触手可破的窗户纸。
  而在那双褐色眼睛失去了所有光彩的同时,阿荣的眼中,似乎亦随之失去了一直坚持的光。
  避开曹老伯之后,万念俱灰的阿荣,把云记偷回的合同和自己找到的账簿,一起交给了家辉。
  随后,他用手阖上了云记的眼睛,抱着她消失在了这个多灾多难的深夜里。
  太阳自地平线上升起,被发现了情况的李Sir送到医院抢救的伟仔,总算是悠悠转醒。
  但他这次醒来,面对的却是过往一切的颠覆:当年泄密导致卧底行动失败的人,不是阿荣,而是他哥哥阿强。
  为了筹够女朋友小云的手术费,阿强把账簿的消息告诉了弘发,想要用来换钱。
  可惜的是,阿强并不是弘发那些人的对手,不但钱没拿到,连自己也搭了出去。
  临终时,阿强用账簿埋藏处的信息提示,和被他出卖的朋友阿荣交换,让他帮忙照顾女朋友小云。
  而阿荣用自己所有的积蓄,再加上预支了行动的部分资金,凑齐了小云的手术费,后来亦一直隐在城寨里,与扮作“富婆”的李Sir用暗语信件传递消息。
  而阿荣会甘愿背负“出卖朋友”的叛徒之名这么多年,除了当初是他亲手抓住重伤濒死的阿强之外,亦是因为他在那些年里,逐渐喜欢上了好友的女友――在这一方面,他承认是背叛了朋友。
  所以,即使阿强“殉职”,警方也没有恢复他的身份的原因,而不是伟仔所以为的,为了继续卧底行动而将一切都隐瞒了起来。
  “如果你在城寨里的联系人一直都只是阿荣的话,那曹家辉……”伟仔面露骇色。
  镜头随着他的视线,转移到病房墙上的电视机上,相貌端庄的播报员,依然用她那温和平静的语气,解说着九龙城寨的拆迁工作。
  以及,新上任的设计师们。
  “这位设计师队伍之一的曹家辉先生乃是城寨出身,请问为何你会主动申请,加入城寨的拆迁与重建工作之中呢?”
  “因为我想看到香江更好的未来。”
  “但是国外有很多人都认为,城寨是近代的、一个难得的人为奇迹,还有不少人联名上书,请求保留一部分作为纪念博物馆……”
  “如果脏乱差也能算是奇迹和灵魂的话,我宁可它从未存在――建立在痛苦之上的东西,无法称之为真正的美学,我想看到的是,香江人会有一个更干净、更舒适的美好家园……”
  随着他看似充满希望的话落下,摄影机屏幕里没有摄入的后方,一个个哭嚎不停的老人被穿着防护服的健壮工人如驱赶畜生一般,从城寨里赶了出来。
  “现在里面马上就要拆了,很危险的,出来这里呆着吧!”工人粗声粗气地喊着。
  “那是我们住了几十年的家!”老人们泣不成声,“你们这样对待老人,天理何在呀!”
  “天理?天理就是――到了时候就不要活那么久,霸占着后生仔的地方,阻住地球转!现在好了,两头不到岸,以后有排你捱啊!”
  “我们是老了,但这能怪我们吗……”老人们的神情悲恸而绝望。
  满眼悲痛地看着几十年的老街坊落得如此凄凉下场,曹老伯愤然抓住孙子的衣袖:“你看到了?!你说啊,人老了就要被这样对待吗?!”
  “我当然不是这样想,是他们不肯接受新事物,非要留恋以前那个脏乱差的贫民窟!”家辉抓紧了手里的图纸:他为了坐上主设计师之一的位置,牺牲了那么多,为什么爷爷就知道责骂他?
  虽然他是骗了爷爷说辞职,实则是答应了公司的卧底计划,潜入城寨绘制内部情况图纸,甚至还把阿荣和云记留给他的东西都交给了公司……可他也是为了香江的未来啊!
  “改革必定伴随着流血和牺牲的,这是历史发展之中无可避免的事情!”家辉俨然一副据理力争的模样,“像这样的地方,早就该消失了!”
  “你以为这样就能让城寨消失了吗?不会的,永远都不会的……”被家辉这个依然觉得自己做法正确的样子气到,曹老伯捂住心口,神色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他这个孙子还太年轻,看不清楚世界的真相……
  画面一转,在家辉女友那“看看你爷爷给你留了什么遗产”的催促里,家辉打开了曹老伯留给他的一封信。
  里面没有什么资产证明,只有歪歪斜斜的九个字:城寨,永远都不会消失。
  对爷爷这直到最后生命一刻都还要和自己唱反调的行为感到不满,家辉随手把信丢到一边,又匆匆抱着公文包,来到了城寨外围的街道上。
  凝望着已经被拆得支离破碎的前方,家辉将一张大型商住两用大厦的图纸举到眼前,露出了无比幸福的笑容――
  加速的空镜画面里,世界的一切发展便在短短时间内,平地拔起高楼,高楼夷为平地,老旧更换崭新,沧海填成陆地……
  直到电视机的新闻画面中,时间赫然标注着三十年后的2012年。
  “今日,重庆大厦又发生一桩抢劫凶杀案,死者何某某身中数十刀,救治无效……”播报员面无表情地播报着又一桩的凶案,而昔日人们所向往的中高档住宅重庆大厦,亦已经沦为了新的“少数族裔九龙城寨”。
  鬓发已经添了霜白的家辉,看着屏幕里那个坐在天台上因外孙之死而悲痛欲绝的老人,依稀还认得是当年为了逃出城寨、改换阶层而出卖城寨亲友的何伯的模样。
  “星仔好像就住在重庆大厦,是吗?”家辉看向老伴。
  “可不是?”老伴嫌弃地说,“怪他老豆做不了大事又没积阴德喽,搞了那么多事最后只拿回鱼涌的一个一房一厅的豆腐块,现在又没办法再在重庆大厦住,以后可能要搬去那些‘棺材屋’里面住了……”
  家辉沉默了一阵,缓缓站起身,回房间里的书桌上翻找起来。
  老一辈的人都喜欢用一大块玻璃铺在书桌上,一来能防止磨损桌面,二来也能在玻璃底下压一些资料,方便在书桌前动笔时作为参考。
  所以,在没有被家辉身体遮挡的地方,那透明的玻璃下,压着一份份泛黄的剪报:《警方卧底送来电子罪证,弘发罪恶大曝光》、《城寨出来的老人跟踪报道:已有多人自杀》、《弘发一夜倾倒,各大地产公司争先恐后捡漏》、《政府出面收回城寨地皮,计划兴建纪念公园》、《重庆大厦三十年凶案统计》、《鱼涌又有新建楼计划》……
  背着手拿了一笔积蓄交给老伴,让她给儿子星仔用来租房之后,家辉拖着年迈的沉重身体,来到了天台上。
  在天台上静坐遥望其他地方的建设,是他习惯的调解心情方式。
  有些颤抖的手已经不能画出昔日那样完美的图纸,但他的心,仍然都翱翔在未来的建设梦想之中。
  突然,飞机巨大的轰鸣声,再一次掠过头顶的上空――因为附近建设了国际机场,所以当飞机离开机场至沙田上空时,亦会转弯南下路过鱼涌。
  但即使这样的噪音以及建设得越来越密集拥挤的商业大厦,也阻挡不住人们想要有个家的渴望。
  他亲眼看着曾经是工业区、住宅区的鱼涌,在自己所住的大厦旁边,林立起了一栋又一栋的新大厦,把此处的天地割据得密不透风。
  有时,在天台上俯视望下去的时候,一栋栋高楼围起来的四方空隙,犹如怪兽的深渊巨口一般,等待着吞噬平凡人的血与肉。
  看着远处那些逐渐又将建设起来的高楼,在落日的余晖里在张牙舞爪地招展蔓延,恍惚间,家辉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带着巨大轰鸣声的天台的黄昏里。
  以为城寨这种集合了各种巧合而畸形形成的存在是历史污点的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到了,城寨的诞生和衍生,并非偶然。
  而爷爷临终前所送出的最后一封信,亦是时至今日,他方才深切地体会到了其中的真意――
  只要资本仍然存在于这世上一日,城寨就永远都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