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每年都会有这样的事的了。”孙叔看了看前面,也是有感而发，“最近这些年对偷渡者的打击越来越严，我以前就曾经见过，有一次,三万多人逃到了市区附近的小华山那里,之后就有十几万有正式身份的市民，带着水和干粮上山掩护他们……”
“我听讲啊,大概有一半的偷渡者,在市民的掩护下逃到了市区,就连不少警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孙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办法呀，毕竟那些人都是他们的亲人、朋友、同乡……”
“就算有命令,都好难让人狠得下心去抓他们的――法律不外乎人情啊！”
听着孙叔的讲解，苏韵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周围两边的市民要往队伍里丢干粮的原因。
他们怕自己的亲人、朋友、同乡等在路上挨饿受苦,所以就像之前带着东西上山掩护一样，把食物和水丢给队伍里的人。
被押解的队伍继续往前走着，陆陆续续被警察带上路边早就准备好的大巴车。
每当有一辆车被塞满，街上的哭嚎声就更大了一些。
“我们上车等等,等他们过去了再回去吧。”苏韵叹了一口气，招呼梅妍霜跟她一起回到车里。
只是她们二人还没来得及上车，前面就发生了一件让人绝对意料不到的事情。
说时迟那时快,在满天的哭嚎声里，一大群市民突然从两边的人群里猛地跳出到马路中间，胡乱几人便可凑成一堆，两脚一伸就躺在了地上,正正挡住正要准备发动的一辆辆大巴车。
紧接着,两边周围的人群里也爆发出了带着哭腔的吼声：“快跳车啊！”
在这一刹那间,每一辆大巴车上的窗户里都不住跳下来一个又一个的人，而两边周围群情汹涌的市民也终于挣脱了警察的防线，哭喊着冲入跳下来的人群里，和将要被遣返的偷渡者混作一堆，充当他们的掩护。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往她们这边跑，苏韵急忙把惊呆在原地的梅妍霜推回车里。
安置好梅妍霜，苏韵也正要缩回车里躲避汹涌而至的人流时，一个慌不择路地往这边跑来的矮瘦少年没注意到打开的车门，顿时就被撞跌在地上。
这少年剃着极短的寸头，看起来比苏韵还要小一点。
他也顾不上算账，只是捂着被撞到的胸口拼命挣扎着，就想要爬起来继续逃跑。
遥遥看到有几件穿着绿色制服的身影往这边来了，苏韵忍不住看了这个矮瘦少年一眼，只见他满脸都是满是恐惧和不甘的复杂情绪。
若不是被她打开的车门撞倒，这个少年应该是可以逃离这一次的追捕。
苏韵思考了一瞬，便再次起身拉了矮瘦少年一把，把人给拉起来，然后反手就打开了车尾箱，低声喊道：“躲进去！”
矮瘦少年一愣，随后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人影，一咬牙，便只得听从了苏韵的指示，翻身就跳进了车尾箱里。
确认矮瘦少年已经躲好之后，苏韵用力把车尾箱盖好，在梅妍霜和孙叔的担忧目光里转过身，若无其事地矮身坐进了后座。
“啪”的一声，车门也被苏韵从里面关上了。
很快，穿着绿色制服的两个警察走到了车子外面，举起手敲了敲车窗。
“阿Sir，什么事呀？”孙叔在两个警察的示意下放下了驾驶座的车窗，赔着笑问。
“你们是做什么呢？拿身份证出来看看。”为首那个年长一点的老警察伸手出来，然后又向了里面的二人，“帽子、墨镜拿下来。”
“阿Sir，我认得那个女仔，她是经常和她姐姐在荔园那边唱歌表演的，是正经的本地人。”年轻一点的小警察先是认出了没有作伪装的梅妍霜，然后目光落到拿下墨镜的苏韵脸上，忍不住叫了一声，“玛丽？！”
“是我，刚刚放学，所以打算回家，结果半路前面没法通过，只好在这里等。”苏韵淡定地露出一个惯例拿来应付媒体的营业式微笑。
“哦，是苏韵啊？”老警察这时也看清楚了苏韵这边，会意地一点头：比起现在还只是小有名气的梅妍霜，明显是这些年一直特别抢风头的苏韵更让人面熟。
不过，比起一般习惯叫她英文名的年轻人，老一辈一般都会称呼她电影里面的名字或者本名。
既然是名人路过，那么两个警察的检查就“轻松”了不少，稍微看了一下孙叔的身份证和驾驶证确认没有问题后，两个警察就打算做手势放行他们的车子。
“咳！”
一声压抑的咳嗽声打破了这一番平静，梅妍霜惊得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不说，孙叔的额上更是冷汗都下来了。
两个警察狐疑地看了车尾箱的方向一眼。
“不好意思啊，我有个同学要代表校队出国表演，而她家父母又都出差了，她不放心把狗仔交给粗心的工人照顾，所以让我帮忙照顾几日。”苏韵笑得更开怀了，“要不要检查一下？”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车尾箱又传来了两声“汪汪”的叫声。
老警察和小警察对视一眼，小警察立刻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阿Sir，我来检查吧！”
“不用了，狗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人家一个大明星，也不可能私藏非法入境者，我们去那边搜一下吧。”老警察摆了摆手。
看着这两人走远，梅妍霜这才逃过大难一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还好你醒目！”
“其实不是我醒目，是他们好心而已。”苏韵示意梅妍霜看向外边。
梅妍霜疑惑地探头望了一眼，好一会才从那些警察追捕的步伐里看出端倪来：“他们是在放水？”
“没错了，这些阿Sir特别能跑了，根本不可能追不上人，能有这么多人逃出来，都是他们暗中放了水。”孙叔一边开车，一边回忆了起来，“想当年我生意不好做的时候，也跟着屋里的人去摆‘走鬼档’，每次都是被这些阿Sir放水让我们，只要我们跑过划定的黄线就放生不再抓，不然哪里养得活妻儿啊！”
“原来是这样……”梅妍霜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当然啦，难道那些学堂毕业的后生阿Sir，连我们这些阿叔阿婆都跑不过吗？”孙叔笑道。
说这话的时候，车子正好驶过之前乱成一团但现在已经散得差不多的街道。
看着那些明显是放慢了脚步暗中放水，或者假装快跑实质只是上身动作幅度大、下面速度基本不怎么样的执法人员，苏韵垂下眼睫，会心一笑。
都是为生计而奔波的人罢了，能不赶尽杀绝的时候，没有多少人愿意下狠手。
毕竟他们都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人啊。
一路平安地把车子开回了家里，在小花园里等人的苏阿婆还没来得及露出孩子终于回家了的欢喜笑容，那一个被苏韵从车尾箱里挖出来的矮瘦少年，顿时让她心里就是一惊。
“这是？”看这孩子的模样，怕不是个……
“我叫陈少臻，谢谢你们。”矮瘦少年下地站稳的第一时间，就是下意识地想要跪下，向苏韵这边磕头。
“哎哎哎，我们现在可不兴这个了！”苏韵眼疾手快一把再次把他从地上捞起，然后简单地将路上所发生的事和苏阿婆说了一下。
看到苏阿婆总算是放下心来的神情，苏韵这才回头问起他来：“你会说广省话？”
香江这边习惯把港式粤语俗称为“广省话”，而最正宗的粤语其实应该是广城的广城话――不过一般来说，在省内讲各种口音粤语的人，普通的相互沟通不成问题；只是港式粤语更多懒音、以及英文夹杂得更多和一些特有的专用词汇，而广城话在粤语里则是相当于最标准的普通话。
矮瘦少年的口语带着点乡音，看来应该是省内农村偷渡过来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名字……苏韵认识。
虽然模样还没完全长开，但是已经隐约有了以后的轮廓，再加上这个不算常见的名字，苏韵有九成的把握，确认这个矮瘦少年就是她以后认识的那个人。
只要是港影港剧儿童，就基本都能认得他：《古惑仔》电影里面的山鸡以及98版《鹿鼎记》的韦小宝的扮演者。
“我是惠阳陈家村的，因为那边的生活实在太艰难，没办法，我和阿爸只好跟着村里的人游水过来香江h食。”陈少臻低下头，小声地解释了自己的来处，“上岸往市区走时，我和阿爸他们走散，之后我不认得路胡乱到处走……就被人抓到了。”
“那你们之前有没有约定，到时在哪里见面？”苏韵又问。
陈少臻眼睛一亮：“有的！我阿爸跟我说，到时要是走出市区了，就先去一个同乡的叔伯那里投靠他！”
从陈少臻口里得到了一个比屋阶层还要穷困的笼屋区地址，苏韵点了点头，叫来孙叔交代了一下，让孙叔一会回家时，绕点路带他走一趟。
“没问题，放心吧，我有几个老友以前也在那里住过，在笼屋那边蹲了好多年才轮上了公屋，可以让一家大小住到屋里面好好生活，不用再挤鸽子笼……”孙叔拍胸口保证了一番，然后颇有感叹之意，“唉，一眨眼都已经这么多年了呀……”
“或者吧，也许像他这样的人，就是逃港时代的末班车成员了。”看着陈少臻哑着声音忍着眼泪又一次感谢了他们，才低着头站到了孙叔旁边准备跟着孙叔出门，苏韵也很是感叹：后世不少香江的名人都是偷渡出身，而且也正是这些为了生计而冒险过来的人成为了香江腾飞的基础砖瓦，与这个地区的发展，是一种相互对立却又互相依存的生存方式。
不过很快了。
很快，便将迎来一次重大的时代转折，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人间大地。
在苏韵仍在花园里与家人感怀时代变迁的时候，一个个子虽小但身形却让人觉得无比伟岸的老人，来到了此刻还相当落后贫困的南地渔村。
看着眼前荒芜破败的一切，老人握紧了手里的执法记录，语气和蔼而慈祥：“这是我们的问题，人们想要到海那边去，主要是生活不好，差距太大，等我们把生产生活搞好了，才可以真正地解决这个问题……”
说着话的同时，他手里的拐杖也轻轻地在沙滩上划了一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