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看吗?”林久问系统。
  系统点头如捣蒜,但又有点担心,“你没问题吧?”
  “我没有问题啊。”林久说。
  说这话时,她手腕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溅开细小的涟漪。
  转瞬之间,如同一场电影,忽然在系统眼前拉开大幕。
  是窦婴,低着头,走在未央宫不见尽头的宫墙之下,脚步匆匆。
  这是【白泽】的视角,观天视地,林久分享给了他。
  他很想看故人相会现场,怎么去形容这种感觉呢,在这个世界过了这么多年,如今再看窦婴与田蚡,就像是看到了熟悉的人那样,对他们的人生会多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参与感。
  可现在他没办法集中注意力,满脑子想着的是方才那一瞥,林久小臂上那个滴血的伤口。
  皮肉浸泡在血水里,有一种微微翕张开的错觉。
  系统无意识咬紧了牙齿,一种令人战栗的余韵像蚂蚁一样攀爬在他脊背上……总觉得那是无数只长在血肉里的细小眼睛。
  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如梦似幻。
  窦婴在……埋头走路。
  他转过一道宫墙,衣袂在风中飞扬,与另一道飞扬的衣袂纠缠在一起。
  是一个女人,同样行色匆匆,低着头,作女官装扮。
  她看见了窦婴,窦婴也看见了她,可是两个人都不说话也不抬头,不约而同地忽视了对方的存在。
  而更远的地方,田蚡立在风中。
  再转过一道宫墙,两边相会,窦婴停了脚步,田蚡似有所觉,回头一望。
  那女人上前一步,叫道,“弟弟。”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上了年纪但仍然看得出妩媚的面容,晃眼之间,仿佛天子降临。
  那是与当今天子相似的一张面容,来人正是当今天子生母,太后王娡。
  田蚡往后退了一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王娡停住脚步,语速很快地说,“我打点了阿弟的行装,备了好马,你有天子手令,出了长安之后,哪个驿站都能换马,此去重山万里——”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田蚡抬起头看向她。
  在那样的注视下,王娡抬袖遮住眼睛,衣袖上飞快泅出点点湿润的痕迹。
  那是麻布制成的衣袖,与丝绸和锦缎不能相比,绝非是汉宫太后应当穿的衣裳。
  这样的衣服,王娡穿过很多年。
  进宫之前,进宫之前,景帝生前,景帝身后。
  那时她侍奉在窦太皇太后身前,以谦和与简朴著称,穿在身上的少有绫罗绸缎,更没有鲜衣华服。
  身为太后,却低调隐忍得像个单薄的剪影。
  后来窦太皇太后殡天,她成为帝国事实上最尊贵的女人,不必再向任何人低头,不必在任何人面前伪装。
  粗服换作锦衣,从此王太后行走之间,流光溢彩。
  而今在未央宫中,她又脱下华服,换上了从前朴素的衣裳,像寻常人家的妇人那样,为自己的兄弟送行。
  “阿姐别哭。”田蚡说,“我此去为求不朽,阿姐当为我高兴才是!”
  说这话时他语气坚毅目光也坚毅,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王娡就真的放下衣袖,也不再流眼泪,红着眼圈微笑着,“我也不多叮嘱你,这些事情,陛下总比我安排得更周详。”
  说到“陛下”两个字时,她语气有一瞬间的飘忽。
  一时静寂,风也平息。
  系统在林久耳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他视线扫过田蚡扫过王娡又扫过窦婴,忽然开口说,
  “当时王娡哭着对刘彻说,那是你舅舅,那时候。”
  系统又叹气,边叹边继续说,“我知道刘彻什么都没说,我还记得,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动容。可是他脸上没有动容,他心里也真的没有一点动容吗?”
  林久没有回答,他问出这个问题,似乎也并不是为了林久的回答,自顾自又说下去,“看看窦婴,要割碎自己的脸,才能离开未央宫。而田蚡毫发无损,还能站在这里与王娡道别。”
  “这难道还不算是优容吗。”
  刘彻一直坐在林久身边,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息,仿佛对外界发生的这场送别毫不知情。
  窦婴在这时,往前走了一步。
  田蚡警觉地望向他,眼神警惕。
  起初,他似乎没有认出这人的身份,神色间有被打扰的不满,还带一点茫然。
  窦婴继续往前走,边走边抬起头。
  他脸上,纵横交错,遍布巨大伤口,将那张脸切割得支离破碎。
  田蚡慢慢瞪大眼睛,他认出了眼前这个人是谁,不是从五官面目,而是更深刻的一些东西。
  和他针锋相对了那么多年的一种东西!
  窦婴稳定地往前走,越过王娡,与田蚡擦肩而过。
  他面前是一处窄门,连接着一条狭窄的宫巷。
  未央宫是一座古老的宫殿,历经数年与数位皇帝,其中不缺乏阴谋诡计,更不缺乏阴谋诡计衍生出的秘道。
  这处窄门,是皇帝为两个见不得光的人,敞开的一条生路。
  两个!
  “老匹夫……”田蚡喃喃地,近乎□□一般低声自语。
  难以形容他此时的表情,晴天霹雳尚还差点火候,非要说的话,就是被人蘸上鸡蛋液再裹满面包糠,然后丢进热油锅里,炸了个外焦里嫩。
  窦婴冷笑一声,昂然道,“何方犬吠,聒噪!”
  田蚡……田蚡看起来要晕厥过去了,咬牙切齿地叫道,“老王八,阴魂不散!”
  王娡一脸惊慌地扑上前给田蚡顺气。
  窦婴连个眼神都没给田蚡,仿佛不屑一顾。此时他已经走到了门边,一手放在门上,是个将要推门的动作。
  忽然一转头,向王娡问道,“准备了几匹马?”
  王娡愣了一下,下意识回道,“一匹。”
  田蚡大口喘着气,脸色白里透红,红里发黑,黑得透紫。
  窦婴矜持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慢慢地推开门,忽然发足狂奔!
  足音回荡在长长的巷道中,空空的,如同无所凭依。
  田蚡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整个人不堪重负的往后倒去。
  王娡顾不得再管窦婴,手脚并用地扶着田蚡,眼泪如雨一般纷纷落下,“阿弟,阿弟,你何苦与他置气!”
  田蚡忽然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把推开王娡,大喊道,“老王八,那是我的马!”
  他追在窦婴身后,也跑进了狭窄的深巷。
  足音一前一后跑远了,此后又传来马蹄声,渐行渐远,最后也消失不见。
  王娡怔怔地站着,良久,等所有声音都停歇以后,抬袖擦了擦满脸的泪,转过身,挺直脊背,姿态端然地往回走。
  眼泪消失了,她身上的悲戚便也似乎随之消失了。
  “这是刘彻唯一的舅舅吧。”系统又叹了一口气。
  到最后刘彻也没有过来。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赦免了田蚡。可在这一生最后一次相见的机会面前,他没有来见田蚡,更也没有来见王娡。
  林久没有说话。
  宫殿里的血流淌了很多、很多天。
  几乎要填满环绕了清凉殿的河渠。
  卫青班师回朝的那一天,万里无云。
  他骑在马上,只身进长安,走到城墙下的时候他抬头往上看。
  就只在那一瞬间,巍峨的城池映照在他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