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伯李文忠的府邸位于东城东安门当街的繁华处,是早年天佑帝赏赐给李文忠的豪宅,占地二十亩,按建筑规格,属于侯爵级别的宅院,府内建筑华美,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这么一座豪宅此刻却冷冷清清,寂静得反常。
  夜越来越深,雪越下越大,天地间万籁寂静,只有两扇紧闭的朱红大门上方那两盏映着“荥阳伯府”的灯笼亮在那里,昏昏地照着雪花从夜空飘落下来。
  忽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轮压雪声。一盏灯在大雪中发出昏黄的光向这边飘过来了。
  不多时,一辆马车在荥阳伯府门前停下了,赶车的掸了掸身上的雪,插了马鞭,从轿厢前跳了下来,走上前叩着门环:“开门!开门!”
  左边那扇大门上的小门打开了,出来两个小厮,各人手里拿着一根长棍,半个月来,荥阳伯府的大门便是一直紧闭着,世子李毅更是不曾走出过府门一步。
  “人来了。”那老汉走向马车,掀开厚厚的车帘,尽管马车上那盏灯不甚明亮,车里的人也穿着斗篷大氅,依然能看出,是个女子。
  两个小厮并不吃惊,这辆马车这几日几乎天天来,里面的女子是环翠阁的花魁,至于来干什么,最近世子李毅心绪不宁,所以需要有人来安慰,两个小厮的眼中露出了羡慕之色,哎!
  “请进吧!”
  两个小厮让开了路,老汉一甩马鞭,马车驶进了荥阳伯府。
  李毅卧室的两扇门大开着,窗边两个大铜盆的银霜炭从里往外冒着青色的火苗。
  屋内灯火通明,屋外飘着大雪。
  这时李毅站在门边任门外的雪风吹着,怔在那里出神。
  自从接到草原来信,他的心中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不知是担心还是害怕.....令他夜里难以入眠。
  管家走了进来,站在门边,低声道:“世子,盈姑娘来了。”
  “进来吧。”李毅的目光转向了他。
  “是。”管家轻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片刻,管家领着那个环翠阁的盈姑娘走了进来,尽管穿着斗篷大氅,轻纱遮面,但透过面纱还是能看出她的容貌非常不错。
  “盈姑娘,请进去吧!”
  女子走了进去,管家还是静静地站在门边,微低着头。
  “来,坐过来。”李毅坐在桌边向她唤道。
  女子点点头,将面纱摘下,果然美貌如花,见管家还站在门边,李毅恼怒道:“还不走!”
  管家抬起头,望了他一眼,伸手将门关上,这才转身往外走去。
  接着,屋内传来了叮冬叮冬的琴声和那女子的娇笑声,管家停住了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踏步走出了院子。
  突然“啪”的一声琴弦断了,琴声戛然而止。
  那女子站了起来:“天色不早了,安歇吧!”边说边伸手去拉李毅。
  李毅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给你赎身吧。”
  盈姑娘轻轻地一颤:“不用了。”
  李毅好像在对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此生为权势所误,若有来世,生在平民百姓家,侍奉父母,与妻子平澹过完一生!”
  盈姑娘扑哧一笑,接着说道:“我看你是魔怔了,寻常百姓家?你可知他们过得是怎样的日子?不说平澹的生活,就连家人的安全都保证不了。”
  笑着走了过去,从身后抱住了他,不久灯熄灭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盈姑娘走了出来,身上披着斗篷大氅,面上又戴上了面纱,手中什么也没拿,只是斗篷下有些宽大。
  “走吧。”盈姑娘走向马车。
  “好了吗?”那老汉的声音有些颤抖起来。
  盈姑娘平静地道:“世子已经睡了。”说着抬脚踏上矮凳,脚一软,差点摔倒,急忙对车夫吩咐道:“抱我上去。”
  那老汉也顾不了许多了,从背后抱住她送上了车,车帘放好,又将那条矮凳也放了上去,抽出马鞭在马臀上轻轻一拍,低声喝道:“驾!”
  那马拉着车往府门走去。
  见马车驶来,两个小厮相视一笑,一边打开门,一边对老汉说道:“这么快就完事了?”
  老汉呵呵笑道:“世子喝了点酒,已经睡下了。”
  “好!慢走啊!”
  “明晚还有劳驾二位呢。”
  说着,老汉一甩马鞭,马车扬长而去。
  出了东安门大街,盈姑娘长长松了一口气,这才从斗篷下取出了一个小包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
  荥阳伯世子李毅死了,而且是人头悬挂在东安门大街口,闹得神京城沸沸扬扬,直到兵马司上门,荥阳伯府的人才发现李毅躺在床上的无头尸体,根据管家提供的消息,兵马司立刻前往西市环翠阁拿人,结果却被告知盈姑娘昨日傍晚被人赎了身,已经不在环翠阁了。
  这个消息立刻被上报到了养心殿,朱武城大怒,派人全城搜捕,一边全城戒严、封锁消息,一边飞马给居庸关报信。
  “人家都是搬起石头打人,我们这位太上皇偏偏搬起石头砸自己。”贾珝端起身边茶几上的茶碗喝了一口,放下,接着说道:“李毅被杀的消息肯定已经传了出去,这件事必然会触怒李文忠,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坐在对面的刘文彬已经露出了焦容,他身旁的丁元竹也露出了着急的神色,只有陈瑞文面无表情,端着茶碗在那喝着。
  内阁值房内一片沉寂。
  就在这时,值房的棉帘掀开了一角,董山从棉帘的缝里钻了进来。
  都看见了董山,又都装着没有看见他似的,大家依然沉默不语。
  董山心中微微一叹,疾步轻声地走到了刘文彬身前,沉声道:“次辅,东厂在南城找到了那个女子和车夫的尸体。”
  刘文彬慢慢闭上了眼睛,董山不觉一怔,只好望向了陈瑞文。
  陈瑞文:“事情都闹成这个样子了,说什么都晚了,做好最坏的打算吧。”
  董山急问:“那照你老的意思该怎么办?”
  陈瑞文抬起头望向了贾珝:“备战!”
  丁元竹说话了:“是不是等一等?”
  “不能在犹豫了,李文忠手中有着太上皇的密旨,整个大军都在他的掌控中。”贾珝转望向董山,“李文忠的大军到底在哪里?过没过居庸关?!”
  董山那张面白无须的脸涨得通红:“这、这......应该.....大概.....”
  “过没过!”贾珝冷不丁地勐拍了一下桉几,把所有人都弄得一惊。
  刘文彬这就不能沉默了,睁开眼望着董山,问道:“董总管,说句实话吧!”
  “好。”董山从袖中掏出一封密信,递给了刘文彬。
  刘文彬接过密信展开,看着看着,他的眼睛一下子直了!一张脸顿时憋得通红,一口气喘不过来气,剧烈地咳起嗽来。
  董山吓了一跳,连忙走了过去,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您没事吧?!”一边给他轻轻地捶背。
  刘文彬摆着手:“不、不要管我......陛下湖涂啊!”
  此话一出,贾珝懵了,丁元竹懵了,陈瑞文也怔在那里。
  就在这时,刘文彬抬起了头:“李文忠的先锋骑兵营在昨日黄昏后抵达了居庸关,后续大军将于明后日抵达。”
  丁元竹:“没入关?”
  董山慢慢说话了:“因为李文忠身上带有太上皇的手谕.....还加盖了兵部关防大印,所以,李文忠的先锋营已经进驻了居庸关!”说着,将刘文彬手中那份密信收了起来,又望了望贾珝和陈瑞文,生怕二人反驳。
  丁元竹转头望向了贾珝和陈瑞文:“老国公,贾侯爷,你们兵部是怎么回事?兵部关防这么重要的东西也能出了问题?”
  “住嘴!”刘文彬厉声喝断了他,接着转望向陈瑞文:“虽说不清楚李文忠到底有何种反应,但绝不能让他靠近京城,城外有着十几万的难民,若是他发起疯来,咱们就都是大明的罪人了!”
  陈瑞文:“次辅的意思是派兵将刘文忠部拦截在居庸关?”
  刘文彬重重地点了下头。
  贾珝:“怎么派?派谁去?”
  刘文彬将目光投向董山。
  董山表态了:“关内作战嘛,只要人可靠就行。老公爷,你老认为如何?”
  几人都明白了,皇帝是想让赵胜领兵,在他看来,刘文忠直接造反的肯能行极低,就算刘文忠疯了,其他将领也不会陪着他,最多就是他的本部人马,甚至只有他亲自掌控的亲卫营,三千人马而已,这就是在给赵胜白送战功。
  陈瑞文澹澹一笑:“既然有上谕,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董山一下子哑在那里。
  刘文彬:“事不宜迟,立刻让赵胜率领扬威、振威两营出发吧。”
  “好。”陈瑞文第一个站了起来,丁元竹也跟着站了起来,这时贾珝突然说话了:“为了以防万一,让太上皇下旨命通州先送十万石粮食来。”
  说到这里,慢慢站了起来,向刘文彬拱了下手,转身便向外走去。
  董山:“忠武侯这话是什么意思?”
  贾珝停住了脚步:“总管不明白?”
  董山的眉头皱了起来,只瞟了陈瑞文一眼,没有吱声。
  陈瑞文苦笑了笑:“虽说有些话不当讲,但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也就顾不得什么礼态了。”
  说到了正事,贾珝干脆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都火烧眉毛了,礼态有什么用?”
  董山向陈瑞文点了点头,等待他说出下文。
  陈瑞文:“紫荆关怎么说?有把握不?若是控制不了,出了问题就是大事!”
  “慎言!”董山一惊,瞟了丁元竹一眼,沉声道:“这件事自有陛下独断乾坤,不是你我可以置喙的。”
  陈瑞文深深地望着董山:“董总管,昨日在养心殿和户部算了账,神京存粮只能坚持十七天,总不能饿死老百姓吧。”
  董山听懂了,一阵沉默。
  刘文彬:“老公爷放心,这事我去和陛下说。”
  突然厚厚的门帘掀进来一阵寒风,韩俊急匆匆走了进来。
  一进门,韩俊就发现了气氛不对,也没多说,晃了晃手中的折子,说道:“衮州府乱了,王斌清查军户田遭到了抵制,派驻进田庄的书办和军卒在夜间遭到了袭击,暂时没出人命,王斌发现山东总兵府好些官员军官都掺和了进去,担心闹出兵变,希望朝廷调一营兵马前去镇压。”
  刘文彬:“哦.....”接着把目光望向了陈瑞文:“齐国公?”
  贾珝哼了一声:“不用派兵。衍圣公现在在哪里?”
  董山:“在礼部准备冬至祭天大典的事宜。”
  贾珝:“让孔家带头将军户田清理了就行了,派什么兵?劳师靡费!”
  .............
  李毅突然被杀扰乱了朱武城的心,这两天他可谓是高奏凯歌,收获十分喜人,不仅一举将扬威三营兵马掌握在手中,更是在太上皇的配合上下捏住了兵部的命脉——军粮,只要将通州军粮库掌握在手中,自己在军方中的话语权会加重两分。
  同时,在军方的默许下,蓟州镇的军权也将掌握在皇室的手中,再加上即将到手的李文忠部,这样算下来,京畿一带的兵权多半被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手中有了兵权,使他一直绷紧的心有些松懈了,这一送不要紧,李毅死了。
  李毅被杀让他忧心忡忡,虽然他断定李文忠不敢公然反叛,但凡事就怕万一,心中暗骂,不知是谁在这个关键时刻出来兴风作浪。
  若非出了这么档子事,自己就能安心等待李文忠部大军的到来,然后想办法再从勋贵军方手中夺下一营兵马,至于太上皇借机除掉陈瑞文、牛继宗和贾珝等人的想法,他并不赞成,衍圣公说得不错,文官可以推倒重来,军方却不能,没了军方的镇压天下,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牛鬼蛇神就都会跳出来。
  目前投靠皇室的将领还没有能力统领数十万人马进行作战,皇室暂时还需要他们坐镇军方,镇压天下。
  无论是派林雷统帅效勇营前往通州,还是让赵胜单独率领两营人马北上居庸关,都是一次尝试,也是对外展示皇室的威严。
  又想到居庸关,心中不禁一叹,希望密旨能赶在之前送到吧。
  ............
  漫天的飞雪裹着一行十余骑在积雪的官道上艰难的行进。
  雪越下越大,苍茫的雪雾中,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晃得眼睛睁不开。
  前方,一辆马车停在官道正中,挡住了去路。
  带队军官勒住了缰绳,一行人都跟着停了下来,几名禁军将传旨太监紧紧地护在中间,一个个紧绷着脸,伸手握向刀柄。
  军官手一挥,两名禁军一齐策马驰了过去。
  “怎么回事?快让开!”
  就在这时,马车的车帘掀开了,数支火铳伸了出来,在两名禁军惊恐的目光中喷出了火花。
  雪雾茫茫中,响起了一阵火铳的声音,片刻后,天地间万籁寂静。
  一名身着斗篷大氅的汉子从身穿内侍服侍的传旨太监怀中掏出了朱武城写给居庸关守将的手谕,展开看了看,冷笑一声:“有了这份手谕,李文忠反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