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筠潼哽咽了一声,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脖子,脑袋埋在他的肩头上,像个孩子似地泣不成声。
  盛奕宸紧紧地抱着他,听着他极度压抑的抽泣声,眼睛也慢慢泛起了一丝潮意。
  他天性冷情,从小就很少哭,长大后,更是和眼泪绝缘。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了,不管是母亲的离世,还是师父病然长逝,他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别人看着他面无表情地站在灵堂里,背地里都说他冷酷无情,是个没血没泪的白眼狼。
  其实他也不是不悲伤,只是他惯于掩饰情绪,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
  他也很难产生共情,很少会主动了解别人的喜怒哀乐,他也不需要去了解,因为多余的情绪会影响他的判断力。
  可是认识凌筠潼后,一切都失控了,他的心情会随着凌筠潼的情绪变化而变化,看到他哭,他会生气愤怒懊恼自责,看到他笑,他也会感到由衷地喜悦和开心。
  凌筠潼就好像是他感情世界里的主宰,轻而易举地掌控着他的一喜一怒,一悲一乐,也由不得他不去在意。
  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在第一眼看到凌筠潼时,他就知道,他辈子要栽在这个小少年的手上了。
  ……
  盛一凡从医院赶回家后,顾不上休息,直接上楼敲了盛奕宸的房门。
  在外边等了一会,门很快开了,盛奕宸从里面走出来,对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压低声道:“小声点,阿潼刚睡着。”
  盛一凡了然地点了点头,依言放轻声问道:“不是有事要和我商量吗?什么事?”
  盛奕宸顿了一下,开口道:“现在已经没事了。”
  盛一凡有些疑惑,莫名其妙地打量了他几眼,迟疑道:“真没什么事了?”
  他知道儿子的行事作风,不是非常重要的事,绝不会特意打电话催他赶紧回家,也正是了解,他在医院待了没多久,就找了个借口匆匆赶回来了。
  感觉到父亲无声的审度,盛奕宸抿紧唇,半晌才坦白道:“阿潼已经知道了。”
  盛一凡先是一愣,很快就顿悟了,诧异道:“……你已经告诉他,他爸过世的事了?”
  “我没告诉他,是他自己发现的。”
  盛奕宸轻轻地关上门,默了几秒,声音低微下来,“我拉了个群,想征询大家的意见,不小心让他看到了群聊。”
  盛一凡了然了,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气氛静得有些尴尬,父子俩相对无言,谁都没说话。
  盛奕宸揉了揉眉间,略显疲惫道:“下去陪我喝一杯吧。”
  说完便迈向楼梯走下去,盛一凡在原地站了一会,很快也跟着下了楼。
  他腿脚不好,走得难免慢了些,等到了一楼的吧台,盛奕宸已经坐上高脚巴凳倒酒了,余光看到他走过来的身影,便给另外一个杯也倒了点。
  盛一凡走过来,拉开高脚凳坐上去,却没去碰那杯酒,微微叹气道:“阿潼现在还是孩子心性,他一定哭得很伤心吧?”
  盛奕宸扯扯唇角,笑得有些自嘲,“都是我不好,太粗心大意了。”
  结婚三年,凌筠潼从不翻看过他的手机,他也坦荡,没想过要给手机上锁,也从不避讳小朋友,手机随手放到哪就是哪。
  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养出来的习惯,将他原本的计划都打乱了。
  想到凌筠潼刚抱着他痛哭的模样,盛奕宸心头刺痛,修长的手指紧紧地捏着杯子,手背上的青筋隐现。
  他痛恨这种无力感,却又确实无力去改变什么。
  如果这世上有让人起死回生的方法,哪怕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都在所不辞。
  可是并没有,人死了就是死了,不可能复生。
  看着低头不语的儿子,盛一凡无声轻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反正迟早都要说开的,筠潼不过是比你预计中提前了点知道而已。这两天你暂时把工作放一放,多陪陪筠潼,让他尽快振作起来吧。”
  盛奕宸沉默地喝着酒,眼神暗沉,也不知在想什么。
  隔了片刻,他忽然出声问道:“妈刚走的时候,你是怎么挺过来的?”
  没料到他忽然这么问,盛一凡不觉愣住。
  盛奕宸放下酒杯,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又问了一遍,“你哭得很伤心吗?”
  盛一凡反应过来,苦笑了声,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怅然道:“何止是伤心,我差点要殉情跟她一块走了。”
  盛奕宸哼笑了声,收回视线喝了口酒,嗓音淡了下来,“之所以没走成,是因为舍不得这个花花世界?”
  “不是。”盛一凡给自己倒了杯酒,垂眸凝望着杯里的暗红液体,许久才开口:“你妈妈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她让我好好照顾你,直到你长大成才。”
  “是吗?”盛奕宸嘲弄地扯扯唇角,问道:“那你觉得,你履行承诺了吗?”
  盛一凡摇了摇头,苦笑了声,沉声道:“我是个糟糕的父亲,不管是对你,还是盛翦,我都不配为人父。”
  蔺灿刚过世那会,他痛不欲生,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
  他自己都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那段时间,他浑浑噩噩地守在蔺灿的墓前,经常一坐就是大半天,无论谁来劝都不理。
  直到某一天晚上,蔺灿入了他的梦,骂他不守诺言都没管儿子,他才收拾情绪回了家,想履行好好当父亲的承诺。
  可一切都太晚了,盛奕宸遇到了古霏的父亲,不顾他的苦苦挽留,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盛家。
  他原本想着跟着儿子一道出国,就算儿子不想认他这个父亲,靠近些守着也好。
  可不曾想盛氏集团爆发了严重的财务危机,从他手中接回总裁职务的老爷子又犯了当年偏听偏信的毛病,接连几次决断失误,导致公司内外受敌,几个大股东纷纷撤资,股价也跌至了历史最低点。
  在一众叔伯和母亲的竭力哀求下,他临危受命,不得不重掌盛家大权,花了几年的时间,带领盛氏集团走上正轨。
  而这几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让盛奕宸成长为古霏父亲身边最得力的助手。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守护,包括他这个父亲。
  何况盛奕宸也不想和盛家有任何瓜葛。
  盛奕宸安静地听他陈述这些过往,眸色清漠,一如既往地没有过多的表情。
  如果他像凌筠潼一样,从小在父亲身边长大,得尽父亲的宠爱,或许他会对“爸爸”这个生物抱有期待吧。
  很可惜并没有,在他年幼最需要呵护的时候,没能享受过什么父爱,等盛一凡幡然醒悟,下决心想做个称职的爸爸时,他却已经遇到了能帮他改写命运的师傅。
  他如今能接受和盛一凡一起生活,是因为凌筠潼身边需要一个像父亲一样的角色,而盛一凡是唯一合适的人选,仅此而已。
  父子俩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盛一凡酒量浅,几杯下肚,就开始眼神浊浊,精神不济了。
  这个时间点,佣人大部分都已经睡下了,为免待会要亲自扶人回房休息,盛奕宸按住盛一凡又想倒酒的手,皱眉道:“别喝了,你该回房休息了。”
  盛一凡面色泛红,怔怔地望着儿子按在自己手腕上的修长手指,良久,才徐徐道:“奕宸,我知道事到如今,说再多也是枉然。我不求你原谅我这个不合格的父亲,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用余生能弥补自己的失责。”
  盛奕宸缓缓地抽回手,淡声道:“你不用这样,再说了,我也从没怪过你。”
  “我知道你羽翼已丰,已经强大到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盛一凡抬起头望着他,诚挚地说道:“可我还是想尽量弥补你,我希望百年后,能堂堂正正地去见你的妈妈。”
  盛奕宸眸色微动,定定地盯着他瞧了一会,丢了句“随便你”,便转身上楼回房了。
  知道他这是同意了,盛一凡心头一松,脸上也慢慢有了点笑意。
  心情一高兴,他又想去倒酒了,可转念想到儿子刚刚阻止自己的的表情,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收回了手,起身也跟着回房休息去了。
  凌筠潼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
  恍恍惚惚中,他做了很多很多的梦,梦见自己一直在找人,找宝妈,找父亲,找盛一凡,找盛奕宸,最后找来找去,他谁都没找到,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雨滂沱的墓园里,旁边竖着他爸爸的墓碑。
  面对着父亲的衣冠冢,他忍不住抽泣起来,不停地喃喃着:“爸爸,你别离开我。”
  最后他是被盛奕宸给叫醒的。
  盛奕宸扶他坐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上,轻柔地擦掉他满头的冷汗,心疼道:“阿潼,你一直在哭,是不是做噩梦了?”
  凌筠潼还没从梦里的悲伤绝望缓过来,眼神怔怔地,眼泪汩汩地涌出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挨过来用力地抱紧他。
  盛奕宸轻拍着他的后背,无声地抚慰他浸在泪水里的心。
  外边的天色早已亮了,温暖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隐隐传来鸟儿在枝头叽喳叫声。
  凌筠潼就这么看着窗帘缝隙那一缕明亮的阳光,听着鸟儿们欢快地叫声,心情一点一点地恢复了平静。
  待注意到墙上挂钟已经指向了早上九点,他记起今天是工作日,一下回过魂,惊慌地对身边的男人道:“都九点了,你得上班了!”
  盛奕宸笑了一笑,抬手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我今天不去上班了,我们去墓园,去给爸爸扫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