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思诚抬头，只看见朱祁镇走向王位的背影。
这位安南的读书人君王，悲哀、恐惧、绝望的眼里闪过一丝讽刺，旋即在心里喟叹了口气，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成王败寇。
朱祁镇说什么都有道理，因为他对于自己而言，是赢家。
但……
黎思诚自知必死。
既然反正难逃一死，那哪能让朱祁镇这般快意。
老子总得给你心里撒一把盐！
黎思诚安静的等着。
等死。
也在等着给朱祁镇心里撒一把盐的机会。
朱祁镇在王位上坐下，往椅背上一躺，闭上眼静静地的感受这九违的感觉——安南王宫再怎么说也是一座王宫。
片刻后，朱祁镇睁眼，盯着地上的黎思诚，“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我之间的对话，本该有一些有意义的讨论，但朕现在没这个心情。”
黎思诚冷笑一声。
你也没那个水平！
老子虽然在安南，远离大明，但对大明文化的造诣，远在你朱祁镇之上。
朱祁镇继续道：“知道你为何会输么？”
黎思诚愣了下。
我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
朱祁镇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之失败，在于你执掌安南后，按捺不住你那不该有的野心，北觊大明之广西，南望占城之良田，广西都司为了确保他们在大明的地位，肯定不愿意看见你安南继续坐大，而占城为了确保他们的国境安宁，自然愿意全力支援于朕！”
黎思诚沉默了一下，“就这些？”
朱祁镇哦了一声，“还有？”
黎思诚心思电转，“我也认为只有这些。”
我为何会输？
朱祁镇说的这些，黎思诚当然知道，但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大明广安帝希望看到自己输的局面，否则广西都司敢倒卖东风步枪给朱祁镇？
广西都司的举动，不是因为广西都司那群武将为保住他们的饭碗。
而是有广安帝朱见济的授意。
朱见济的想法，肯定是让朱祁镇去大明疆域之外当一个开疆拓土的先锋，而朱祁镇打下的江山，大明都有正当且强大的理由去出兵接收。
换言之，朱祁镇就是朱见济的一条狗！
黎思诚甚至认为，韩水平、赵泰这一批人，很有可能和当年的范彪、谢晚一样，都是广安帝朱见济给朱祁镇安排的班底。
以辅助朱祁镇为大明开拓局面！
只要接下来，大明对安南出兵，并且又是一场秋风扫落叶的脆胜，之后韩水平和赵泰、薛猛等人投降大明获得高官厚禄，和当年打台湾一样，黎思诚就可以断定他的推测。
可惜。
黎思诚知道自己很可能看不到那一天了。
但黎思诚看朱祁镇这番神态和言辞，似乎没想明白这个道理。
黎思诚也便不说了。
让朱祁镇像个傻子一样蒙在鼓里罢。
等最后朱祁镇醒悟这点，那时候他已经为朱见济立下了“汗马功劳”，那一天，他的内心才会极度的崩溃。
而这……
是黎思诚给朱祁镇的报复。
朱祁镇环视一眼大殿，感触万般的道：“当年太宗陛下打下安南，置建交趾布政使司，让这片疆域在大明的统治下安居乐业，叛贼黎利却蛊惑人心，带着百姓造反，我父皇仁厚，不愿意让安南百姓承受战火之苦，才让你黎族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如今，你们从我大明朱家偷走的土地，由我这个朱家人重新拿了回来，正应了人间正道！”
将来后人探究史书，就会把这些事情归到大明正统帝朱祁镇的武功上。
甚至于等不到将来。
现在自己打下安南，过几日便登基为帝，打造一个完整的朝堂，再利用安南的兵力组建大军，疯狂发展火器，等实力强大到一定地步后，便可以出兵强势的杀回北京。
到时候沿途都司、藩王归顺，重登大明皇位便是水到渠成。
朱祁镇信心满满。
因为他发现朱见济登基前后，下了两着庸手，失去了地方藩王和权贵的人心。
一着庸手是郡王归藩制。
这个政策施行下，朱家的皇室宗亲谁还会支持朱见济？
大明这么多藩王郡王，将是一股庞大的助力。
如果自己杀回去，并许诺他们取消郡王归藩制，他们不举双手欢迎？
而朱见济的第二步庸手，就是在登基前透露出了要动土地这个大蛋糕，如今大明的地主集团土地兼并已经很过分了，要让他们吐出这个大蛋糕，和杀了地主集团有什么差别。
而大明的军伍之中，很多将领的背景，都是地主集团！
换言之，朱见济已经失去了大明最强势力的人心。
只要朱祁镇杀回大明，拉拢了这两方势力，推翻朱见济将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须知皇权一直就是地主权贵集团的代言人。
所以自己统一安南后，就应了朱见济那句口头禅：优势在我了！
不过朱祁镇也有点担心。
他已经四十多了。
很可能在有生之年做不到这件事，而且他还没有生育能力，在安南的皇位没人来继承，不过无妨，他还有个儿子活着。
朱见深！
现在登基为帝，是安南的一国之主，完全有实力有能力，派人去把朱见深从北京“偷回来”。
黎思诚呵呵一笑，“是吗？”
不再言语。
当年的交趾布政使司，确实是在大明的治理下有着不错的前景，可惜，大明派过来管理的官员中，有一群阉党。
是那群阉党剥削安南百姓，让大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如果大明用三杨那样的贤臣来治理……
安南百姓何乐不为啊。
黎思诚继续道：“朱祁镇，你难道就从没想过，你为何每次都能化险为夷的从广安帝朱见济陛下的重重围剿下逃脱吗？”
正道？
大明广安帝朱见济才是正道。
尽管安南要亡国了，而这个罪魁祸首就是广安帝朱见济，但这不妨碍黎思诚对朱见济的佩服——如此大明君王，也许统治了安南，对安南也是一种美好未来。
这是大义上的。
但作为个人来说，黎思诚恨朱见济。
亡国之恨！
而黎思诚也很自负，哪怕在直接关系上，他是输给了朱祁镇，但他心里其实只有一个想法：既生朱见济，又何必要生我黎思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