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彻底黑下来时,顾弈说肚子又饿了。
  青豆笑他:“你怎么像虎子,哦,不对,像那个神兽饕餮。”瞧,在大学老师的儿子面前,她一定要卖弄自己的知识。
  顾弈学了句大人的话:“我在长身体呢。”
  “你爸妈去北京几天了?”
  “三天,明天回来。”他去食堂打了两天饭,嫌来回跑烦,便自己煮面吃。
  他们去三层尽头的公用厨房想再煮碗面。刚走到门口,步子一致由前进改为倒退。
  这里不烧蜂窝煤,用新式的煤气罐,理应不会太热。但这会儿楼里人家刚下班,煮完晚饭,厨房正是聚集数家烟火的蒸笼时分......
  两人于是转道去了副食店。
  粮票这东西青豆是没有的,程青松每月会找人用钱换。但顾弈有,貌似还很富余。
  他用铝饭盒装了二两醪糟,又指着那台面上的梅子酒、黄酒、白酒、酱油、醋等坛子说,“北京的副食店还卖酱,就摆在这个位置,有黄豆酱还有二八酱,拌面吃可好吃了。”说着咽了咽口水,怕青豆不知道,补充了一句,“北京的炸酱面非常非常有名!”
  没有任何形容词,就两个单调重复的程度副词,把青豆给说饿了。
  大概是肚子里的葱油面听见了她蠢动的欲望,在闹罢工。
  好在,顾弈是个好人,他一言不发将醪糟对半分,与青豆一起吃。
  换作虎子,这时候应该已经在谈条件了:“我今天给你吃这个了,你记得啊。”言外之意是,你下次得拿个什么还我。哼,小气鬼,喝凉水,娶个老婆四条腿,生个儿子没大腿。
  青豆没吃过醪糟,用筷子蘸了蘸,甫一送入口中,惊为天人。津液催发得她迅速大咽一口口水。
  “好吃,好吃,好好吃啊。”
  “嗯,我也第一次直接吃,一般我妈都下圆子吃的。”顾弈又细呷一口,总结道,“这样吃比下圆子好吃。”
  小孩子对甜总是充满了渴望。
  青豆心中暗喜,咯咯发笑:今儿我运气真好,一下就吃到了更好吃版本的醪糟!
  顾弈送了一大勺醪糟入口,一边咀嚼一边看着她的酒窝,也笑得像痴了。
  青豆说,好想去北京吃炸酱面。
  顾弈说,去啊,以后肯定有机会去的。
  她说,“我还要坐铛铛车,小时候,爹给我说过他在北京的时候都是坐铛铛车上下学的。那车车头挂了只小铜铃铛,到站了,司机踩脚踏板,车子铃铛会‘铛铛铛——’,啊!我想摸摸那个铃铛。”她兴奋地问顾弈,“你在北京坐过吗?”
  顾弈摇头,“我只坐过公车和人力黄包车。”
  那时候,日子真的长得吓人。天热得人时间概念都模糊了。青豆说尽了废话,吃遍了好吃的,满足得快要死掉了。
  青豆眼神恍惚地看着窗户:“我们好像过了一辈子。”
  顾弈费劲地眨眨眼:“我觉得过了两辈子。”
  “三辈子。”
  “四辈子。”
  “一万年!”
  “十万年!”
  “......”
  醪糟好好吃,吃得青豆心情好好。青豆心情好,话就很多。
  她又问起初中,问功课问同学问老师。虽然知道问了也白搭,但她就是想问。
  她难得坦言自己外地人的身份,称,再次适应初中新同学很负担。
  虎子也不知道念不念了,他动不动就说不念书了,吓得她也想不念了。
  她喜欢学习,但害怕新环境。
  以往这种话,她对二哥都不说,笑笑就过去了。
  顾弈倒在席子上,左右翻了十几次身,像是热得燥,也像分担了她的烦扰。
  他想了想,“我妈说要给我买辆‘永久’,上次骑你,你看我活儿怎么样?可以的话,我载你上学。”一起上学会好点吧。
  青豆不笑了:“骑得不怎么样。”
  顾弈:“......”
  酒窝迅速漾开:“哈哈哈哈,好好好,骑得可好了,你骑得比我二哥还好!”
  顾弈真的这么好?青豆圈上他的手臂,使劲摇,“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顾弈被她摇得晃来晃去,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
  青豆哈哈大笑,笑得像疯了。
  笑着笑着,一切模糊,等再醒来,她在帐子里。
  青豆翻了个身,手顺着席子摸索,没找到扇子,脚蹬蹬床尾,没有软东西,奇怪,她的被子呢?再一转头,一墙的奖状以一种陌生的角度撞进眼帘。
  哦,她在二哥的床上。
  青松在上铺,感受到下铺的动静:“小丫头片子,才多大,就敢夜不归宿!”他找了她半宿,此刻鼻音齉齉,嗓子也哑了。
  原来,纸条被风吹走了。
  二哥以为她又离家出走,去了桥洞,去了公车站,去了学校,后来实在无法,去了虎子家。虎子前脚着家,听说在找青豆,后脚就凑热闹地迈出了家门。
  幸好他带他去了顾弈家,省了番功夫。
  青豆嘻嘻哈哈给二哥道了歉。
  热火星子四溅的晌午,她去灶台闷了三碗米饭,他两碗她一碗,两人就着块红方腐乳饱餐一顿。
  等二哥出工跑摊,青豆终于得闲准备看书,发现书在顾弈家。
  于是,她跑去顾弈家拿聊斋志异。
  一整条路都很熟悉。
  从她所在的民房往西,越过窄窄的一条过道街,穿过筒子楼前的自行车棚,会有一栋橡皮粉新楼撞进眼帘。
  三圈楼梯后,她会有点喘,但她不会歇,一般手先敲门,再在等待开门的时间里夯气。
  程青豆对去顾弈家的路太熟悉,动作也太自然,就好像在街心公园看了五遍的《追捕》,电影的片头刚放完,她就开始默背高仓健的出场时刻,迅速跳到了片尾。
  只是今天,手还没挨上门,就有导演补拍的镜头意外剪了进去,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邹榆心的声音就过单薄的木门板,一字不差地传进耳朵——
  “那种投机倒把的外地人,做些不三不四的营生,跟你说过多少遍离他远点......你信他?这种人浑身烂嘴不烂,只有你个小孩子相信......到时候人跑了,警察找过来......这叫走s你知道吗?”
  咚咚咚咚咚咚......
  青豆终于逃离那个声音,忽觉双腿放气般绵软,最后几节楼梯倒栽葱式地滚了下来。
  她有个毛病,心乱就腿软,腿软就摔跤,摔跤就磕头。
  青豆捂着额头顺墙角蹲下,歇了好会。
  当虎子没事人一样地动山摇地踏步而来时,青豆仿佛看到了亲人。
  “虎子,我要给你讲聊斋。”她开口的时候,嘴唇僵硬得厉害,像几百年没说过话。但从虎子的反应里能看出,她表现得很正常。
  虎子虚捋并不存在的胡子,故作高深:“哪一回啊?我喜欢婴宁。”
  青豆:“聂小倩,看过吗?”
  虎子啧嘴:“肯定看过,多出名啊。”
  青豆:“那你知道聂小倩和宁采臣生孩子了吗?”
  虎子一惊:“啊?人和鬼能生孩子?”
  大人给小孩讲故事,肯定不会把情爱讲得太过细节,虎子作为二道故事贩子,听的也是经王乾阉ge过的版本。
  是以,在青豆指挥部的战略部署下,虎子主动请缨、一马当先、迫不及待地帮她去要书了。
  青豆脑袋是空白的。她来不及细想,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的《聊斋志异》得拿回来!
  没会儿,顾弈和虎子一起下楼。
  顾弈怀里抱着包报纸包的东西,长方体,南城日报四个字很醒目。
  虎子手心揣着本小书,书页迅速翻动,掀出急躁的响动。
  “别看了,宁采臣和聂小倩生孩子那段被撕了。”顾弈早上翻了,找半天没找到。最终比对页码,发现缺页,心骂程青豆趣味三俗。
  “撕了?”虎子大惊,朝指挥中心的青豆司令长投去目光。
  青豆没说话,脸颊有愠怒染上的酡色。
  顾弈面色如常,甚至语气里还带着昨晚亲近的情绪:“有些人口味很重。”
  青豆确实撕了。二哥说这书看完可以拿去换本别的。她舍不得这个好结局,于是照着《饮马流花河》消失的33页纸的思路,也干了“不三不四”的事儿。邹榆心说的没错呢。
  程青豆翻脸翻得像无情的剑客:“关你屁事。”
  青豆从虎子手里拽过《聊斋志异》,一瘸一拐地往自己家走去。哼,人妖殊途,古人诚不欺她。
  那是青豆来小南城后,度过的最冷的夏天。
  顾弈跟着她往东走,一路上两人一言未发,倒是虎子人来疯,不停聒噪。
  其实从青豆上楼,他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她的脚步很重,能和虎子一较高下。
  顾弈下楼的时候想,也许门板隔音不错,但明显想多了,毕竟他每天都能听见隔壁的爷爷打鼾。
  他想了想,还是叫了她:“青豆。”
  走到筒子楼前那片清凉的爬山虎,“豆儿。”
  见她还是后脑勺,他跑到自行车棚,随手找了辆车拨起急铃:“喂喂。”
  燥热的下午,铃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他抬高了音量:“......程青豆!”
  青豆不理他,疾跑如飞,杀进房间,还把门关了。
  顾弈眉宇也鼓起山丘,把怀里用报纸包的外烟塞进虎子怀里:“等会帮我给青松哥。”
  “什么东西啊?”虎子好奇心切,伸手要拆包着的日报。
  “别拆!”顾弈知晓他这老粗性格,按住他,“青松哥昨天来我家不是带着烟么,抱青豆回去不方便,就先放我床上了。”
  “哦。”虎子一听不是吃的,立马没了兴趣。
  -
  待莫名其妙插队人生的六年级结束,青豆如愿升学。
  她以全校第一的成绩入学南城市一中,却没有等到一中校长开口褒奖,减免学杂费。
  直到拍毕业照这天,青豆还在问老师,我毕业考有错题吗?
  老师笑笑,“是满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说着伸出夹笔的手,问她要毕业照的钱。
  毕业照人人可以拍,不要钱,但取照片需得交5分钱。青豆较着劲,又问了一遍:“那一中有来问我吗?”
  “问你什么,录取名单不贴在公告栏上吗?”
  青豆知道,还看了好几遍。
  那是教导主任亲自小楷手写的名单,一共三页纸,第一页去掉抬头,第一行赫然是:第一陈青豆录取南城市一中
  她去找了教导主任。那老头喝一口茶呸一口茶叶,如是三回后,慢条斯理地合上水果罐头的杯盖,毫无歉疚地给了她一支笔:“那你去改一下。”
  小南城人前后鼻音不分,青豆可以理解写错。但大概是希望很大,又盼了很久,所以当两件事同时发生,青豆还是置了气。
  她朝小学班主任鞠躬,“老师,我家没钱,五分钱掏不出来,对不起。”
  约莫是起身时眼神里的情绪太过滚烫,班主任说帮她问问看,能不能为好学生争取一下。
  她憨厚笑笑:“没事的,老师,我看虎子的就行了。”
  谁爱看谁看。
  一整个初中,她一次也没坐过那辆永久牌儿二八大杠。可以说,程青豆同志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主动适应了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