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内,一时间有些沉默。
  贺清之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而困难,唐晚泠心惊却只能轻轻抚着贺清之的胸口。
  渐渐地,贺清之竟然又一次好起来了,原本苍白的唇染上了些许淡粉色。
  气息也变得平缓起来。
  这一次,珠玛没有再阻止,她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
  半天,才转动了一下眼珠,注意到唐晚泠俯着身,正用丝怕替贺清之擦去双手的泥沙,这是他方才推动轮椅沾染上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若是你以阿泠入药,我也鞭长莫及。”珠玛的语气不再激烈。
  贺清之费力地撑起身体,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唐晚泠的手轻轻按了按他的胸口,眼中流露出坚定的神情。
  就像当年,她以弱小的身躯挡在他的轮椅之前一样。
  唐晚泠缓缓站了起来,转过身注视着眼前的老妇人,她说她是自己的奶奶,可在她的意识中却从未有过这样的亲人。
  深吸了一口气,唐晚泠迈出两步才道:“我相信,我相信公子。”
  贺清之听罢,身体微微一颤,唐晚泠的信任并非莫名其妙,即便这一世他们相处的时间还不够。
  但他做得已经足够多了。
  “你这个傻孩子,他想要的就是冰晶莲,如今你与冰晶莲合二为一,他又怎会放弃自己的生命?”
  唐晚泠摇了摇头,俨然否认了老妇人的说法。
  她回过头,看了看贺清之:“两年前,是公子救了阿泠,前些日子,公子再见阿泠之际并不记得早年相救之恩。”
  贺清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唐晚泠。
  “在阿泠的意识中,唯有父母亲人以及公子最为重要。”唐晚泠又走向了珠玛,伸出手握住了珠玛的手臂,“阿泠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血缘亲人。”
  “你不相信?”珠玛有些痛心疾首,她的孙女竟然信一个外人也不相信自己。
  唐晚泠摇了摇头:“我信,可我忘不了我此刻的姓名,我的生命虽是亲生父母所赋予的,可却是爹娘将我养大,他们视我如己出,如今含冤莫白,阿泠断不能置他们于不顾。”
  珠玛看向了贺清之,似乎在等待贺清之做出解释。
  然而,唐晚泠又继续说道:“此事,本与公子无关,是阿泠自作主张来到盛京,希望找到当年救我之人,借他之力为父亲翻案。”
  说着,唐晚泠又走向了贺清之,之后缓缓蹲下身,微微抬头看着轮椅上的男子。
  “不是公子想利用阿泠,从头至尾都是阿泠想利用公子。”说着,唐晚泠的泪便再也忍不住溢出眼眶。
  因为,此刻她后悔了。
  这些天,贺清之的尽心保护,费尽苦心为她筹谋,以至于他病发而亡。
  唐晚泠再也无法承受贺清之死在眼前的绝望!
  她不知道为何这个男人待她极好,她只是不想再让一个待她极好的人为她而死。
  她的仇,她自己想办法报。
  父亲的冤案,她总有办法为父亲沉冤得雪。
  她不想贺清之再因为自己疲于奔波,她想他好好养病。
  贺清之从未有过,千头万绪却不知如何开口的感受。
  他没想过,他的小阿泠竟然会说出这番话,她后悔了……
  她因为舍不得他,甚至愿意放弃报仇。
  四目相交,贺清之忍不住伸出手,唐晚泠本能地就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微凉,轻轻颤抖着。
  唐晚泠用力握了握,将自身的暖意送给了贺清之。
  良久,唐晚泠才站起来看着珠玛。
  “奶奶,唐家满门尚有人存活,养育之恩阿泠不能弃之不顾,他日若有命在,阿泠定会在奶奶跟前侍奉,以尽孝道。”唐晚泠说晚,双膝下跪,给珠玛重重地磕一个头。
  她相信,眼前的老妇人确实是自己的至亲。
  就在她看到金锁之内的另外两样东西时,她就已经明白了。
  血脉相连,至真至亲的话语让珠玛顷刻间老泪纵横,她握住唐晚泠的手,一次次轻轻的拍打,却说不出话来。
  倒是,贺清之打破了这份沉默。
  “前辈,如今冰晶莲入体,对阿泠可会造成损伤。”贺清之最在意的不过就是唐晚泠,这样人花合一的状态,他心中难免惶恐。
  珠玛抹去了眼泪,手臂揽着唐晚泠,而另一只手却取出了金锁内那枚形状特异,材质古朴的耳坠,而这枚耳坠与珠玛所带的一模一样,可珠玛此刻所带的,却仅有一枚。
  如今,一对耳坠就那么静静地摆在唐晚泠的手中。
  “这是你爷爷当年,按我所说让人亲手打造的,这耳坠之上分别有他与我的名,我留下一只与这药丹给了你父亲,没想到他竟然命人打成金锁。”
  珠玛说完,又看了看贺清之,良久才道:“算你有点良心,还知道担心阿泠。”
  听珠玛那么一说,贺清之顿时松了一口气。
  “阿泠的名字也是我当年留书离开时所写的,没想到那孩子竟然记在心上,这个当是那孩子留给阿泠的。”
  珠玛此刻又拿起金锁内另一样物件,那是一枚铃铛,铃铛上依旧有个泠字,同样古朴的材质,摇动起来却清脆至极。
  贺清之当然知道,珠玛所指的孩子,便是雍王秦桓。
  也就是唐晚泠的亲生父亲。
  珠玛轻轻抚着唐晚泠的背,贺清之便见着隔着衣衫,唐晚泠的背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若是寻常女子沾上冰晶莲,莫说想要融合药性,只怕根本承受不住这冰晶莲之力,必然会生不如死。”
  听到这里,贺清之心中不免紧张:“那,骁越族的女子,可会不同?”
  “那是自然,骁越族血脉本就有治愈之力,若不是千年以来,我族之人与外族通婚,也不会令祖先留下的力量越加的薄弱。”
  “治愈之力?”贺清之顿时明白了,“我与阿泠相处,便会觉得身子爽利了不少,早前甚至……”
  “阿泠能主动吸收冰晶莲,是我族这百年来从未有过的。”珠玛说着还替唐晚泠把了脉象,好在她神情平静,意味着唐晚泠的身体并无问题。
  “阿泠,你是如何进入凌华村,又是怎么找到冰晶莲的?”贺清之想到这些,便担忧不已。
  唐晚泠立刻俯下身安抚,神情似乎还想起了什么,她立刻就道:“阿湛,那昏君听闻你坠崖,竟然还让人搜寻你。”
  “这到是难得。”贺清之虽说有些意外,倒也没有多在意那昭仁皇帝,“那,你是用的那些工兵布置的器械下来的?”
  唐晚泠点了点头,可又怕贺清之担心,立刻握住他的手:“你别担心,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
  贺清之无奈地揉了揉唐晚泠的肩头,又看向了珠玛。
  此刻,这老妇人似乎不再恶狠狠地阻止他们了。
  “不过,阿湛不用担心,他们并不知道我下来。”
  听唐晚泠那么说,贺清之忽然心念一动:“领军之首是何人?”
  “就是那日,与你说话的将军。”
  贺清之眼神微动,他没想到竟然是他的小表兄贺钰,那他就能猜到,唐晚泠想下悬崖,贺钰定然不允。
  看起来该是入夜之后,他的小阿泠偷偷摸摸利用了工兵设下的器械来到这悬崖峭壁之下……
  想想,贺清之都觉得浑身汗毛倒竖,他忍不住一把搂住唐晚泠,低喃道:“以后不可如此冒险。”
  唐晚泠在贺清之的胸口,她明显感受到他那不规律的心跳。
  说不出话,唐晚泠只能拼命点头。
  抱了有一会,贺清之才松开了手:“之后在崖底,你可曾遇到过他们?”
  “不曾,下了悬崖后,我便想找你,我顺着水流声一直走,突然见到有些光点,我以为是你燃的火堆,可走进一看却发现不是。”
  贺清之拧着眉,看向了珠玛。
  老妇人也听得认真,此时她开口道:“阿泠所见的,应该是冰晶莲。”
  贺清之意外极了,忍不住问道:“冰晶莲,能在夜晚发光?”
  “那倒不是,但阿泠不同,她身负古早的骁越族血脉。”
  贺清之顿时明白了,他低声说道:“前辈是指,阿泠的血脉之力是返祖现象?”
  “正是如此,因为即便是苏勒圣都没有如此治愈之力,如今她与冰晶莲合二为一,那起死回生之能便更为稳固了。”
  珠玛说着看向了贺清之,俨然一副让你小子占了便宜的神情。
  听珠玛那么一说,贺清之却笑了,这老妇人的性子还真是有趣,之前说什么都不让自己和唐晚泠接触。
  如今,她的态度因唐晚泠的话而转变。
  这一不小心,却透露了重大的信息。
  “将阿泠带走,前辈心中定然不忿,阿泠心中也会不舍。”
  “算你有自知之明。”珠玛冷哼了一声,“要带走阿泠,你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
  贺清之立刻抱拳俯身,等候珠玛接下来的话。
  “第一,必须保证阿泠生命无忧,不受半点欺辱。”珠玛看着贺清之,“包括,你也不准对她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在下必当遵守。”
  “第二,我要你查出是谁陷害我儿,诞下阿泠却不尽母亲之责,她究竟意欲何为。”
  “前辈放心,此事在下已着手调查,他日定会给前辈一个交代。”
  “第三,你承诺助我儿夺回皇位,但以你的身体,只怕完不成这件事,你当如何?”
  贺清之听完,转向了唐晚泠,在她眼中看到不舍与心痛,他轻轻握住唐晚泠的手,好半响才道。
  “前辈方才说,有阿泠在,我便死不了。”
  “你……”珠玛顿时哽住了。
  好个臭小子,稍有不慎她就着了他的道。
  “若是在下没有猜错,阿泠是骁越族最强大的血脉,冰晶莲入体之后也不需要以血入药,前辈担心的只是怕她在我身边过得不好。”
  唐晚泠听到这里,眼神中流露出希冀,原来她真的可以治好贺清之,这与她来说是今日最为开心的。
  “奶奶,我真的可以治好阿湛吗?”
  珠玛安抚了唐晚泠,随后道:“冰晶莲虽有起死回生之力,但却不是万能,不过有你在可以缓解他的病痛,你二人只要不分离,他的身体自然会一日比一日好,只是这……”
  贺清之顿时明白珠玛眼神中透露的信息。
  老妇人此刻看着他的腿。
  但,此刻的贺清之只想活着,便是今后都要与轮椅为伍,他也不曾后悔。
  “只要活着,在下定当完成这三个条件。”
  “如今,阿泠尚未婚配,尚能跟随与你,他日若是她回到我儿身边,定然要婚配他人,届时你当如何?”
  “阿泠不嫁人!”唐晚泠脱口而出。
  可贺清之却神情一凛,在他脑海中又出现上一世的画面。
  桃花灼灼,嫁衣如火。
  她对他说:“阿泠拜别义父,望义父多加保重。”
  上一世,唐晚泠也说过相同的话,她不愿嫁给其他人,她只想嫁给自己……
  可那时他却说:“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