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子清不喜卫枢。
这是卫弯弯和郁子清都心知肚明的事。
甚至卫弯弯也不喜欢她爹,这也是两人早就有的共识。
两人的结缘便是因此,因为有着共同讨厌的人,于是互相聊得来,看得顺,哪怕其中一个,便是他们共同讨厌的人的女儿。
以前卫弯弯虽也问过郁子清为何讨厌她爹,郁子清的回答却十分笼统,因为他觉得卫枢虚伪,所以讨厌,这个理由看似合理,但又似乎不那么合理。
毕竟官场上打滚十几载的人,哪个不虚伪?
郁子清要是个个都像讨厌她爹那样地讨厌,那么,他就算考上状元,以后也注定在官场不得意。
但是据卫弯弯观察,郁子清面对别的官员时,并没有面对卫枢时那样显而易见的反感和厌恶。
以前卫弯弯是乐见其成的,毕竟卫弯弯自己便是如此。
她当然知道这世上有许许多多比卫枢还不堪的人,甚至从外人的角度看,卫枢对她也算相当不错了,她出生以来,正是仰仗着卫枢,才过了十五年锦衣玉食的日子。
但她就是讨厌卫枢。
这样的话说出去要被天下人指着鼻子骂不孝,但卫弯弯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情,她始终压抑着,压抑着,直到遇到郁子清,知道眼前这人和她一样,共同厌恶着卫枢,于是她欢欣雀跃,根本没来得及仔细探究郁子清讨厌卫枢的原因。
但方才刘叔的话,又让卫弯弯不得不在意。
郁子清眼眸深深地望着她。
“你确定要听?”
卫弯弯坚定点头。
“……你知道吧,我出身平平,既非出身郡望,家财也不丰厚,祖上虽有人做官,但最大的官也不过五品,到我祖父那辈则更是,我祖父只是个小小童生,连秀才都未考上,而我父亲……一生也止步于秀才功名,且在我五岁时,便早早地过世了。”
卫弯弯瞪大眼。
她倒是知道郁子清出身普通,也没有钱财,但具体到父辈祖辈什么功名,何时去世,却自然是不知晓的。
“但你知道吗?”郁子清忽然对卫弯弯笑一笑。
“我父亲,其实天资更甚于我。”
“因为祖父一生只是童生功名,又不会营生,父亲年幼时家境十分困窘,甚至还要一边读书,一边想方设法挣钱贴补家用,但即便如此,父亲仍旧十岁考取童生,十三岁便中秀才,若无意外,他往后的人生本该一路坦途,然而――”
卫弯弯心一跳,知道重要的要来了。
她瞪大眼睛盯着郁子清。
“然而,父亲十五岁时,祖父为他定了一门亲事。”郁子清看着卫弯弯,嘴角仍然带着微笑,但那笑,却怎么看怎么苦涩。
“定的那门婚事,是一个官宦人家,然而,说是官宦人家,其处境甚至连我们郁家都不如,那位与我父亲订婚的小姐,上无兄长,下无幼弟,父亲又犯了错,被一贬再贬,与我父亲订婚时,那位小姐的父亲正在我家乡任主簿,一生也无指望再往上爬。”
“而我父亲是乡里闻名的才子,又年纪轻轻考取了秀才,虽然郁家门庭暂时比不上那主簿家,但长远看来,与那位小姐倒是十分匹配的,甚至,在我父亲风头正盛时,那位主簿家,远远算不上最好的选择。”
“但是,订婚前,我父亲便曾与那位主簿家的小姐见过面,十分喜爱那位小姐。”
“所以,哪怕可以选择门第更高些的妻子,父亲也没有选,而是就选了那位小姐。”
“我祖父也很满意,觉得两家算得上门当户对了。”
“可惜啊……”
“那位主簿家的小姐,却并不认为两家门当户对。”
“与我父亲订婚后,哪位小姐遇到了一位来自京中的公子。”
说到这里,郁子清清澈的眼眸看着卫弯弯,里头有着明晃晃的歉意。
似乎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而卫弯弯自然知道他为何露出那种眼神。
因为她已经猜到了。
卫弯弯的母亲程蕙娘的父亲,也就是卫弯弯的外祖父,曾经只是一个偏远小县的主簿。
当然,如今自然已经不是了。
但在程蕙娘与卫枢相遇时,程父的确只是个小县县丞,且还是个犯过错,被贬谪到县丞位子的。
一个犯过错的县丞之子,这样的出身,自然配不上百年卫家的嫡子,因此当初程蕙娘和卫枢结合,遭到了很大阻挠,家世出身便是最重要的原因。
但不管过程如何,最终,程蕙娘和卫枢都克服了过去,以外人看来十分不般配的出身,成就了一对后来在许多人看来十分恩爱的夫妻。
这是程蕙娘的得意事,时常拿出来讲给卫弯弯,因此卫弯弯十分清楚。
于是,郁子清一说,她便立刻想到了。
卫弯弯喉头发紧。
“长辈的事,我不好做评判,但当年之事,许多人耳闻目睹,父亲的那位未婚妻小姐,结识那位京中来的公子后,不久便提出要与我父亲解除婚约,而我父亲……他不愿,他以为是那公子逼迫未婚妻,于是便……与那公子有了龃龉。其中详情我亦不清楚,我只知道,那事之后不久,父亲便在踏青时遇到山匪,断了一条腿,还……失去了拥有亲生子嗣的资格。”
郁子清微笑着,眼里却渐渐涌起泪花。
“说是‘父亲’,血缘上,我该叫他小舅才对,我的亲生父母,是他的长姐和姐夫,在大夫说了他此生都无法再有亲生的孩儿后,因为我亲生父母育有三子,祖父便劝说着将我过继给了他。”
“小舅虽然身残,但并不怨天尤人,还曾经拒绝把我过继到他名下,但真过继以后,他拿我当亲生子看待,教我读书习字,教我为人处世,对当年那场祸事,他谁也不怨,不曾对我说过一句怨谁的话,只是,在我赴京赶考前,吩咐我若碰上了卫枢,要小心他。”
“为此,还特地叫我改回原姓,不要再继续跟他姓仇,以免惹人注意。”
“可惜,我没听小舅的话。”
“与你结识后不久,就有人来调查我的出身来历,只是还没调查出什么,便碰上先帝驾崩,皇权更迭,再然后卫家自顾不暇,再没有人来查我,直到前不久,我中了状元,又拒绝了卫枢的招揽,没有参与登闻鼓之事,于是那些调查我出身的人又卷土重来。再然后……你也看到了。如今只是门庭冷落,在我看来,倒也算得上幸事。起码没有如我小舅一般不是?”
“当然……我也不能笃定说当年那事便是卫枢做的,因为……没有证据。”
……
一番话说完,小院里一片寂静。
那位刘叔不知何时又冒了出来,默默地给卫弯弯和郁子清倒了茶水,见郁子清流泪,他也老泪纵横,又咬着牙吐出一长串:
“当年那事,就是卫枢那狗贼干的!当时我和少爷一起,亲眼看到那些山贼不急着抢劫财物,反倒直往少爷腿间砍,少爷一心读书,与人为善,除了那卫枢,哪里还会招惹这样的仇家!那事之后,那程家的小娘们儿还哭啼啼跑来看少爷,说什么对不起,连累少爷了。若与她无关,与卫枢那狗贼无关,她说什么对不起!她与那姓卫的如何勾勾搭搭我们可以不在意,退婚也就退婚了,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将少爷牵扯进来,临了他们郎情妾意,拍拍屁股走人,活该我们少爷做他们谈情说爱的垫脚石不成!”
“可是我们没有证据。”郁子清轻声打断了刘叔的话。
同时看向了卫弯弯。
“过去的事,大致就是如此了,虽然我们都怀疑当年那事是卫枢所做,但事实就是,我们没有证据。”
所以他的所作所为,再出格也只局限于悄悄地、私底下,对那位人人称颂的卫大人不屑一顾,表达厌恶,而不敢在明面上有任何过激的举动。
和卫弯弯来往,甚至曾经还真的打算娶她为妻,已经是他能做的最离谱的事了。
郁子清眉头微笼。
他方才所说的,是他讨厌卫枢此人的原因,但是其实他一直好奇――
作为卫府千金,起码从外表来看从未受过虐待的卫弯弯,为何也对卫枢如此厌恶?这点曾是他陪着这小姑娘玩闹似的定下婚约的原因,但直至如今,他仍然并不十分清楚,她讨厌自己亲爹的真正原因。
想到就问。
“弯弯,你又是为何如此厌恶他?”郁子清道。
-
卫弯弯走出了清安坊。
游逛许久,天竟然还没黑,街上仍有行人,甚至因为临近晚食,街上人流更多,热闹些的坊市到处皆是人马辐辏,满满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卫弯弯便仍旧没有坐车坐轿,只慢慢步行着。
她看到街边,一个卖炸食的小摊,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妻子做炸食,丈夫收钱售卖收拾桌椅。客人不多时,夫妻俩说说笑笑,丈夫时不时为腾不开手的妻子理理鬓角的发,妻子一边嗔怪一边却又笑意盈满了眼。
夫妻俩俱是普通人长相,普通人身材,两人站着几乎一般高,说话对答,也没有你高我低,没有谁高高在上,也没有谁卑微屈膝,那是两个可以平视的人。
两个最普通不过的夫妻。
然而在卫弯弯看来,却又那么不普通。
因为她从小所见,从小所听的夫妻关系,并不是这样的。
郁子清问卫弯弯为何讨厌卫枢。
这个问题,其实卫弯弯自己便问过自己无数次。
一开始,似乎只是因为觉得父亲有些吓人。
五岁之前的事,因为那场“拐卖”,卫弯弯并不清楚。
她只知道,当自己病中,偶尔醒来,一个个头娇小的女人会柔声说她是她的娘,又说那个总是几米远外站着的、身材高大的男人是她的爹。
男人闻言,嘴角微微上扯,眼珠里却没什么笑意。
那时,卫枢便已经是“浪子回头”后的模样。
他迈入了官场,洗练出一身气势,光站着便能不怒自威,因为仕途出色,在卫家的声望也越来越高,在那个说起来不小,但相比起整个天下又太小的宅院里,卫枢渐渐成了说话最有分量的人,他的一句话,甚至能决定宅院里大部分人的悲喜甚至生死。
包括程蕙娘。
他来的次数并不多,但每次来,都完全牵扯着程蕙娘的情绪。
有一件事,卫弯弯记得很清楚。
那是在她被“人贩子”拐走又救回之后不久,她的病还未全好,程蕙娘常常守在她床前。
似乎是因此,有些冷落了卫枢。
恰巧那时,卫老太太给卫枢拨了个貌美的叫水秀的丫鬟侍奉。
程蕙娘便难受起来。
夫妻俩闹起了冷战。
具体情形,当时还躺在病床上的卫弯弯并不清楚,但她清楚的记得,没过几天,卫枢命人将那个丫鬟,乱棍打死了。
或许是以为卫弯弯还病着没有意识,从命人将那丫鬟打死,到那丫鬟的惨叫声渐至于无,卫枢全没避讳卫弯弯。
卫弯弯清楚地记得,当时卫枢就站在离她病床不远的地方,轻描淡写地下令将人打死,听到下人说人已打死后又轻描淡写地说好好葬了。
他就那样站着,身影如山峰一样雄伟屹立,衬托地周围一切都很矮小,那低头弯腰的仆人,那被他此番举动吓到抽噎的程蕙娘……
没有人敢抬头看他。
他的身影是那样高大,周围的一切又是那样矮小,仆人、程蕙娘,还有当时小小的卫弯弯。
都被他高大的阴影笼罩着。
在当时小小的卫弯弯眼里,他简直是比皇帝还更加高高在上、也更加叫人惧怕的存在。
直到一切结束,程蕙娘才回过魂般,哭了一场,骂卫枢残忍,说他害她又背了一条人命。
但没几天,便又和卫枢好地如胶似漆。
好像是自那之后,卫弯弯便越来越惧怕卫枢,也越来越害怕长得高的人。
――卫弯弯陡然停下脚步。
“小姐?这么久走累了吧?还是坐车吧?”身后跟了许久的丫鬟连忙说道。
说罢,却见自家小姐小脸雪白,仿佛想到了什么极恐怖之事,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小姐?小姐!”丫鬟被吓到,急忙推卫弯弯胳膊。
卫弯弯这才恍然惊醒。
她看了看丫鬟,一瞬间,竟然将眼前丫鬟的脸,看成记忆里,那个早已记不清面貌的、被乱棍打死的美貌丫鬟的脸。
同时,耳朵了不停回荡着一句话:
“你害我又背了一条人命你知不知道!”
又。
又?
为什么是又?
卫弯弯浑身发抖,随即她狠狠摇头,让丫鬟准备马车。
等坐上马车,将自己整个蜷缩着窝进车厢角落里。
不能再想了。
她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冷静,但脑海里耳朵里,却不停回荡着无数吵吵嚷嚷的话声。
“她惹你不开心?那便打死吧。”
“你害我又背了一条人命你知不知道!”
“奴婢就知道姑娘没死!”
“不认识不认识,我、我认错了!”
“……那事之后不久,父亲便在踏青时遇到山匪……”
“……当年那事,就是卫枢那狗贼干的!”
……
不知是马车过于颠簸,还是脑海里的声音过于吵嚷,卫弯弯头疼欲裂,又昏昏沉沉,看着像是睡熟了。回到卫府时,丫鬟叫了她好几声,都没把她叫醒。
一摸额头,触感滚烫。
卫府立刻找来了大夫。
竟然还是几个月前,那个卫弯弯被送给陈起前,请来的能下猛药的大夫。
只不过那次是因为要被送给陈起,而这次――
“夫人,这次……还要下那般重的药?”那大夫蹙着眉头小心问道。
程蕙娘正一边拭泪,一边骂几个跟去的小丫鬟不经心,由着小姐瞎胡闹,明明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病了?
丫鬟们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
听到大夫的话,程蕙娘又擦了擦泪,抬起头,精致的眉眼间笼着清愁。
“不然能怎么办?明日……可是这孩子下定的大日子啊。”
是啊,明日,就在明日,那位晋国公世子便又要来卫府下定了。
因为上一次的意外,这次晋国公府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没有再让晋国公世子骑马,而是乘车,甚至拉车的马都不是什么骏马,而是一匹脾气温和的骟马,再加上马车周围数十护卫,定然不会再发生上次那般的事故。
所以明日晋国公世子肯定会来的。
结果男方安安妥妥地来了,女方却又病了?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这桩婚事不吉利,克男又克女吗?
晋国公府对结这门亲的意愿本来就不甚强烈,如此一来,十有八九便要告吹。
所以,无论如何,明日都要先糊弄过去。
“吃得一时的苦,以后才能不吃苦。”
程蕙娘爱怜地摸摸卫弯弯烧地通红的脸,“大夫,看您年纪,家里定已儿孙满堂,应该能明白我的心情罢。”
那大夫点点头。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于是,便又如上次一般,开出了一剂猛药。
只是开过药又忍不住叮嘱:
“夫人,这药只能救急,且对令千金身子有损碍,因此小老儿还是建议,能不吃便不吃,左右这会儿距明日还有些时候,不如再等两个时辰。此外,令千金此次病症也来的有些蹊跷,不像单纯的风寒入体,倒有些像是郁结于胸……令千金是否心中有难解之事?夫人要多多开导开导小姐啊……”
大夫絮絮叨叨地吩咐完,终于背着药箱走了。
程蕙娘揉揉太阳穴。
看看那满满虎狼之药的药包,愣怔一瞬,还是立刻交给了旁边的丫鬟。
“去,立刻熬了来。”
丫鬟拿了药材包,飞一般地跑去了,生怕耽误片刻。
程蕙娘又坐回了卫弯弯床头。
卫弯弯双眼紧闭,脸颊通红,本来红润的唇上竟然干地起了皮。
程蕙娘忙倒了水,用帕子沾水,就要往卫弯弯干燥的唇上按。
帕子按下之前,那张干燥起皮的唇,忽然微微张开。
程蕙娘动作一顿,俯下身,耳朵贴在卫弯弯唇边。
于是细弱又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程蕙娘耳朵。
“仇……”
“程……”
“山贼……”
“水秀……”
“眉娘……”
……
因为声音太小,程蕙娘起初并未反应过来那些模糊的音节确切是指什么。
反反复复听了好几遍,才终于确认。
确认之后,程蕙娘的脸色渐渐变了。
她手中的湿帕子掉落,嘴唇抿紧,眼神古怪。
她看着昏迷不醒的卫弯弯,鼻间突然发出一声恼羞成怒似的冷哼,而后突然站起身来。
室内只剩了病床上的卫弯弯一个人。
-
程蕙娘离了卫弯弯房间便去找卫枢。
卫枢却正在忙碌。
这是理所应当的,身在高位,自然忙碌,尤其最近,卫家逐渐恢复往日荣光,卫枢便也日益忙碌起来,每天书房里出入的官员下至青衫上至绯紫络绎不绝,可谓门庭若市,因为卫枢也没有了太多时间来陪伴妻女。
但这样的忙碌并不让程蕙娘觉得被冷落。
这是卫枢手握大权的象征。
是她成功人生的佐证。
只有卫枢成功了,才能证明她没错,她走了一条正确的路,比起当年听信父母之言,嫁给乡下的书呆子小秀才,显然英俊潇洒又是名门贵胄的卫枢才是更好的选择。
而事实就是,她选对了。
夕阳完全落下,庭院里有夜露降下,卫枢书房里的人才总算走完了一拨,程蕙娘整整衣衫,款款走入书房。
却一进去,便看见一副红袖添香的场景。
卫枢秉笔执书,美貌丫鬟在一旁磨墨,两人挨地极近,丫鬟眼里的情意几乎要溢出来。
程蕙娘胸口猛地一窒。
卫枢很快便发现了她。
浑然无事般打发丫鬟出去,头也不抬地继续书写,只问道:“何事?”
程蕙娘胸口又是一窒,有心想要借机发火好叫他哄哄自个儿,但想想刚刚听到的那几个字眼,愣是又将火气压了下去。
将事情说了。
“那个qiu,是说仇家吧?还有山贼,她怎么会知道这事?还有水秀,不是当年那个你命人打死的丫头吗?还有眉娘,这人……她不会知道当年的事了吧?!”
程蕙娘说着说着,脸就越发地白。
卫枢终于抬眼。
“别自己吓自己,不过――”
似乎是一篇文章终于写完,卫枢将笔放到一旁,程蕙娘自觉上前洗笔。
“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卫枢轻笑着。
“这十五年荣华富贵又没少她,不过是换个母亲而已。”
-
奉命去熬药的丫鬟兢兢业业地守着炉子,不到半个时辰,便熬好了一碗颜色浓黑的药汁,她小心端着碗,来到小姐的房门前,唤了一声“夫人,小姐的药好了。”
却没听到回应。
小丫鬟疑惑地皱起眉,但也不以为意,可能夫人临时有急事出去了吧。
又唤了声小姐,如意料中一样没有得到应答后,将药放在一旁,轻轻地打开房门,然后再将药端进去。
然而――
-
卫枢的书房门被急促的拍响。
屋内的程蕙娘已经在卫枢的安抚下忘却了对美貌侍女红袖添香的愤恨、忘记了卫弯弯知晓真相的担忧,更忘记了她还有个“女儿”正躺在病床上等着喝药。
丫鬟拍门时,她正满脸娇嗔如二八少女般趴在卫枢怀中笑,抬头看卫枢的眼神好似神明。
因此突如其来的拍门上,让她格外恼怒。
等开门见是那个她吩咐了去熬药的小丫鬟后,怒火便更盛了。
“没学过规矩么!”她沉着脸训斥。
小丫头吓得牙齿打颤,却还是眼角含泪、结结巴巴地说出了口:
“可、可夫人,小、小姐不见了呀!”
程蕙娘陡然瞪大了眼。
她身后,卫枢整整衣衫站起,闻言也蹙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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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弯弯昏昏沉沉的,觉得自己好像在飞。
耳畔有风吹过,有清凉的水打湿衣衫,随即,什么抱紧了她,将那凉凉的水完全隔绝于外。她的耳朵紧贴的地方温热而坚韧,隔着一层皮肉,有什么在稳定地跳动着,规律而清晰。
她晕晕沉沉,数着那跳动,直数了一百多下,才懵懵然睁开眼。
睁眼,便看见自己正被人带着“飞”。
高大的如山峦一样的躯体,紧实有力的臂膀和怀抱,将她紧紧包裹着,夜色下好像一只猛禽,在卫府层层叠叠的庭院之间辗转腾挪,避开所有人视线,一点一点向着外墙处靠近。
等她完全睁开眼睛,弄清楚眼前处境时,外墙已经近在眼前,而抱着她的人,陈起,正小心地将她换了个姿势,似乎在准备带着她越过那道高高的围墙。
“陈起……”
她开口,声音喑哑地不像样,甚至还不如院子里的虫鸣响亮。
但陈起却听到了。
他立刻停下动作,低头看她。
明明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眼,但卫弯弯却分明从他眼中看出了一丝紧张和忐忑。
“……我不是故意掳走你。”他说。
“但是,若不这样做,你迟早会被他们折腾死。”说着这句话,他胸膛上的肌肉都似乎绷紧了,硬邦邦地好像石头。
卫弯弯轻轻“嗯”了一声。
“我知道。”她说。
“她以为我烧昏了,其实我都听到啦……”她脸上带着浅淡至无的笑容,慢慢又闭上眼。
“谢谢你。”
“带我走吧。”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