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昭明白了,她现在需要做的最大的努力,就是如何用正常且友好的态度,面对清醒过来的,带着恶趣味的时楠。
  在时楠直盯着她的视线下。
  傅昭松开了自己的手,站起了身,尽量维持着自己的淡定,避免同手同脚地到阳台上放着的茶几边,倒了杯温水,稳稳当当地端了过来。
  “你要喝点水吗?”傅昭把水杯放到床头柜,迎上了时楠攀附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不太自在地攥了攥自己的衣角。
  时楠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盯了傅昭一眼,自己撑着身子,似乎是想从床上坐起来。
  傅昭连忙上前几步,想帮时楠放个枕头垫在身后,却伸出手后看到时楠自己已经安安稳稳地坐了起来,她不知该从何下手,只得是愣愣地又站着像根木头,指尖蜷缩着收回了手。
  “水……要冷了。”
  她应该是有点没话找话,刚刚才从恒温瓶里倒出来的水,怎么会冷得这么快呢?
  时楠应该也是发现了她的没话找话,眼神轻飘飘地落在了她身上,无辜可怜,“你不喂我喝吗?”
  虽然傅昭知道时楠的要求是源自于恶趣味。
  但她还是在听了这句话之后,下意识地端起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坐到了床边,迎着时楠直勾勾盯着她的视线,将插着吸管的水杯凑到了时楠面前,“水温四十度,你先试试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么下意识地做了。
  也许是因为时楠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看起来瘦瘦白白的,确实有点让人心疼。
  也许又是因为时楠刚刚说话的时候,听得出来嗓音喑哑,让她不免联想到她昨天晚上刚赶过去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场面。
  这的确是她的疏忽,她没办法忽略。
  “医生说你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但没有其他外伤,所以可能是在心急的时候……咬了舌头。”傅昭注意到时楠盯着水杯吸管的目光,只得是开口给人解释,却又在说完这句“咬舌头”之后,有点说不出之后的话。
  她顿了顿,脱口而出的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办法忽视的心疼,“……所以我想着用吸管喝可能会舒服一点。”
  “但也只是我这么想,也不一定用吸管喝就不会疼,你要是不想用吸管……”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本来还在愣神的时楠就一口咬住了吸管,小口小口地喝起了水。
  于是,愣住的人变成了傅昭。
  她怔怔地看着时楠小心喝水的动作,看着时楠一边盯着她一边喝水,看着那双茶褐色眼眸里的水分逐渐溢满,看着时楠卷翘的睫毛逐渐被润湿,看着时楠的眼尾慢慢染上了红迹。
  傅昭一直呆愣愣地看着,直到一直在时楠眼眶里打转的眼泪,豆大颗般的眼泪,盈满了时楠的眼眶,一颗一颗,连着线似的,从眼眶里坠了下来。
  坠到了她端着的水杯里,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坠到了她端着水杯的手背上,温度滚烫,又从她手背上滑落下来,一滴一滴,滴落到了白色被套上,印出了痕迹。
  她才反应过来,时楠哭了。
  傅昭慌慌张张,想把水杯拿开,可时楠又一直咬着吸管不放,她不敢用太大力气,只能是顺着时楠的动作,端着水杯一动也不敢动。
  接着马上移开了视线,视线投在窗外的风景那边,不再看着时楠。
  有些人在哭的时候,是不希望别人看到的。
  也许时楠会是这样的人。
  毕竟,会在一开始跳海寻死的人,不可能会像她平时看到的那样,永远都是笑着对人的,虽然笑容有时候带着恶趣味。
  但她觉得,时楠应该是一个擅长隐藏情绪的人。
  所以,时楠应该是不会想在别人面前哭的。
  所以,她应该要等,要等时楠哭完,等她手里的那杯水被喝完。
  刚开始是没有声音的,只听得到房间内空调运作的声音,只听得到喝水的声音。
  但过了一会,有些让人跟着心疼的啜泣声冒了出来。
  听得出来是尽量在憋着,可还是会从喝水的声音里冒出来,混杂着鼻子抽气的声音,混杂着从喉咙里冒出来的呜咽。
  手背上传来的热意不断,大片大片的滚烫泪水,不停地滴落在了手背上,再继续从她的手侧滴落下去。
  傅昭觉得,这些滚烫的泪水,可能是顺着手背,渗透到了她的心脏处。
  不然为什么,她会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泡在了泪水了一样,又皱又苦呢?
  她视线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的风景,可思绪却是不受控制的混乱起来,她所有的心思,都无法避免地集中在了时楠整个人身上。
  山呼海啸般涌来的心疼,让她的胸腔里开始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感。
  无法抑制,无法冷静。
  她左思右想,沉默一会,等时楠那边的声音小了一点之后开了口,“犯人已经抓到了,关进去了,之后会押送到联邦,按照联邦法律规定,他会被判处无期徒刑,以后……”
  她意识到了自己从喉咙里冒出来的干涩,顿了顿,再继续开口,“在南柯岛上,在其他任何地方,你都看不到他了。”
  傅昭抿紧了唇,又加了一句,“我保证。”
  伴着这一句“我保证”,傅昭仿佛听到了吸管重新掉入杯中的声音,接着传入耳膜的哭泣声倏地变大了许多,像是卸了之前憋着的那股气,放出了声音,肆意地哭了起来。
  哭声开始撕心裂肺。
  她把空了的水杯放到了床头柜上,不小心一眼就扫到了时楠。
  刚刚撑着一股劲儿咬着吸管的人,现在抱着膝盖,整张脸埋在了里面。
  傅昭看不到时楠的状态,只能凭声音去判断时楠现在的状态有没有好一点。
  她稍微坐近了一些,想伸手去拍一拍时楠的背,可最终还是在伸出去的时候,僵了僵,停留在空中,没敢拍下去。
  她不确定,时楠现在能不能接受他人的碰触。
  所以她及时地收回了手,又插进了自己的衣兜里,开口的声音轻轻,说出口的话斟酌再斟酌,只是为了表示自己还在这里,“对了,医生说,你的腺/体状况恢复得很不错,应该今明两天就会恢复正常,稍微有点肿胀感是正常的,然后一天需要换两次药,戒辛辣和油腻的食物,也不要喝冰的……”
  她完完整整地说完了这么一段昨天刘医生的嘱咐,时楠的哭声也消了下去,没再像之前那么撕心裂肺。
  屋内又安静了下来。
  静得仿佛只剩下她明明屏住却还是不小心漏出来的呼吸声,以及时楠时不时跑出来的浓厚鼻音。
  傅昭抿紧了唇,想到了刘医生之前说的关于发热期的事情,左思右想,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只是语气仍然显得不太自然,“对了,医生还说……”
  “因为你的腺/体受了一些刺激……”
  “可能……可能……”
  她说着说着又有些说不出口,仿佛“发热期”这三个字说出来就会烫到嘴巴一样。
  可大概是她的停顿有些不太对劲,一直把头埋在膝盖里的时楠,这下终于是抬了头起来,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眼泪,就这么红着眼睛看着她,鼻音厚重,“怎么了?”
  “……是我的腺/体,出了什么状况吗?”
  “不是!”
  傅昭急忙否认,这下就算是再怎么难以启齿,也只能是语速飞快地说了出来,“只是因为之前受了点刺激,所以你下次发热期可能会提前,没有其他的,我保证!”
  时楠听到这句话,松了口气,垂了垂眼睫,轻声开口,“那就好。”
  “只是这样的话,还勉强可以接受。”
  傅昭明显感觉到了时楠情绪的恢复,她也跟着松了口气,连忙从床头柜上抽出了几张纸,递给时楠,支支吾吾地开口,“要擦一下吗?”
  时楠顿了一下,默默接过傅昭的纸巾,一张张铺开,全都盖到了自己的脸上,盖住了自己的整张脸,盖住了自己红肿的眼睛。
  时楠没继续说话,大概是怕自己的声音暴露出自己刚刚哭过的事实。
  就像她现在把纸巾铺到自己脸上,掩盖住自己那些刚刚哭过的痕迹一样。
  可就算是这样,纸巾还是一点点被泪水透湿。
  傅昭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她看了看时楠,瞥到了时楠攥紧的指尖,还有从袖口探出来的一截细细白白的手腕,上面被压得通红,应该是刚刚抱膝的动作持续太久。她动了动唇,终究还是没继续说些什么。
  她应该给时楠一些时间。
  如果是她的话,也不希望自己这么狼狈不堪的样子,被任何一个人看到。
  良久。
  在她盯着窗外被风轻轻摇曳着的玫瑰花的时候,在她心底生起“今天下午就要去浇花”的想法的时候,时楠突然有了动静。
  “傅昭。”
  冷不丁被喊到了名字,傅昭顺着这声呼唤,望向了声源,时楠倏地把那几张纸巾拿开,茶褐色眼眸里的湿润褪去了不少,光也恢复了过来。
  像雨后重新焕发生机的花瓣,也像春日里散发着生机的泥土。
  “既然你都已经看到我哭了。”
  “那我现在,想让你抱一抱我,也不过分吧。”
  傅昭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或者是时楠恢复正常之后又开始像是以前的那个时楠了。
  但并不是,她没办法昧着良心,看着时楠那双认认真真的眸子,盯着时楠被攥得发紧发白的指尖望着时楠被压得通红的手腕,说出一个“不”字。
  “算了……当我没说吧。”
  时楠没听到傅昭的回答,却也知道按照傅昭的性子,只会拒绝她。
  她觉得自己这会也不像是自己了,竟然会为了要不到一个抱抱而感到委屈,对,就是委屈,她发现一遇上傅昭,自己的“委屈”情绪就会发生的更频繁了。
  明明在被歹徒追的时候,没有委屈。
  和歹徒搏斗的时候,咬破舌尖,口腔里满是血腥味的时候,一直往前跑也跑不到安全地点的时候,被救了之后,也没委屈。
  可只要遇上傅昭,她就开始委屈了。
  趴在傅昭背上的时候,她一点也不害怕,只觉得自己有点委屈。
  醒过来看到傅昭的时候,她很开心,也很庆幸,但意外的是,也伴着点委屈。
  她以为这点委屈是可以忽略的,但在傅昭说怕她痛所以换成了吸管的时候,她原以为算不得什么的委屈,竟然全部聚集在了一起。
  而这些委屈,竟然可以让她哭这么久。
  她不太习惯。
  也不太知道,自己的委屈到底从何而来。
  这是一种她从来没在任何人面前感受到的情绪。
  但却又没办法否认,自己好不容易开口的慎重要求被拒绝,她又开始感觉到委屈了。
  她扭过头,不看傅昭,却还是忍不住轻着声音说了一句,“不愿意就算了,还这么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你就直接找个理由,说你不太习惯肢体接触,或者是说,你害羞,不可以吗?”
  她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却又马上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该说的话,马上抿住了唇,像是要否认自己之前说的话,因为这本来就不像是她会说的话,也不像是她会用的语气。
  总之,就是不看傅昭,也不和傅昭说话。
  但下一秒,她的手腕被攥住,身体被拉近。
  动作很快。
  几乎是还没来得及看清傅昭的表情,就倏地被攥到了怀里,下巴抵在了暖暖热热的肩窝处,耳边的呼吸也跟着放轻了许多。
  这不算是一个舒服的抱抱。
  毕竟她的膝盖还杵着不动。
  傅昭抱着她的上半身也僵得像一块木头。
  她就像是被硬扯过去,整个人被硬塞到了傅昭怀里,而傅昭也没有看她,甚至是连呼吸声都憋住了,不敢出气。
  很僵。
  第一个正面的拥抱,就这么僵。
  但时楠却还是觉得愉悦,之前的委屈也瞬间消散了开来。
  兴许是因为她这个角度可以看清傅昭涨得通红的耳朵,挺得笔直的背。
  兴许是因为她不开口,傅昭就不好意思松开她。
  兴许是因为她双手攀到了傅昭肩上的时候,傅昭冷不丁地一颤,肩膀都僵了许多。
  她忍不住感到欢快,也开始感觉到了自己开始缓缓加速的心跳声――嘭嘭,嘭嘭……一下一下,沉稳有力,逐渐加速。
  时楠觉得自己有点奇怪,不然为什么会在一个这么僵的拥抱里,感觉到心跳加速呢?
  是她太奇怪了。
  她看着窗外在风中摇曳着的玫瑰花,看着被风轻轻吹拂起来荡漾着的窗帘,这样安抚自己,直到这个拥抱结束。
  直到傅昭在抱完了之后,眸子里的光轻轻晃动,看着她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
  “可以。”
  时楠愣住,问了一句,“可以什么?”
  傅昭脸上温度飞快上升,耳根上的红就没消下去过,答了一句,“可以抱。”
  时楠眨眨眼,反应过来,“你这是……先斩后奏?”
  “……”傅昭抿紧了唇,良久,才憋出一个字,“……嗯。”
  时楠看着傅昭别别扭扭的表情,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一下,她忍不住,吃不消,这样纯情又可爱的傅昭。
  于是,她在傅昭惊讶的视线里,攥住了傅昭的手,把人又扯了过来,下巴又轻轻抵到了那个温热软软的肩窝处,带着笑意,放轻了自己的呼吸,轻声开口说了一句,
  “可我这个人,偏喜欢一切事情都要按照顺序来。”
  “所以,既然你说了,那我们就不得不再抱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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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直接抱一辈子别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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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出处:龙凤互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