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归一个人端端正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从盘子里挑捡着干果吃，其他贵女则成群结队的交头接耳，还时不时用目光代替手指，在她身上指指点点的。
虽说常山公主办这场宴会，名义上说的是想让从广平迁来的家族与洛郡本地的家族见个面，但是深究下去，她指的也无非就是让鲜卑家族和汉人家族拉近一下关系罢了。
可惜，事与愿违，不知道男宾那边有没有实现举杯共饮，反正在姑娘家这里，那条看不到的线绝对不可逾越，鲜卑姑娘与鲜卑姑娘一起玩，汉人姑娘与汉人姑娘凑在一堆，两边泾渭分明，谁也不愿意主动踏出第一步。
若归诡异的成为了不属于两边的第三部分。鲜卑姑娘们自然是不会带她一起玩的，而多亏了薛家姑娘，汉人女孩子们飞快知道了若归刚刚的惊人言论。
她们对此都表示万分震惊，并且不想跟这个没皮没脸的人说话。
眼看着开席的时间快到了，大家开始携着好友三五成群入席，可是若归身边的位置都是空的，大家好似对她唯恐不及一般。
若归环顾四周，看到薛家姑娘与她的小姐妹们凑成一堆儿，位置离她远远的，她心头玩笑之心顿起，暗戳戳的想使坏。
要是她现在去薛姑娘旁边那一桌去，那边会不会跳起来然后当众发飙？
托薛家姑娘的福，反正自己已经丢人了，那拉着她一起，大家彼此彼此嘛。
若归想象着她暴跳如雷的样子，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还不错，正准备起身过去，却忽然有人在她旁边的席位坐了下来。
咦？这种时候了，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还有人敢往她身边凑？
若归好奇的看过去，那竟是一位鲜卑姑娘。
她的身形十分丰满，穿着却很是低调，看着不像身份贵重的样子，脸圆圆的，眼窝深陷，睫毛浓密，嘴唇微厚，蜜色的肌肤有着健康的光泽。可是在周围各位肤白似雪的贵女的衬托下，实在是有些过于偏黑了。
若归垂眸看了看自己白皙的肤色和纤细的手腕，暗自对比了一下，觉得这个鲜卑姑娘要是想对自己动手，自己绝对是打不过她的，当机立断决定态度委婉一些，斟酌着递过去几粒甜瓜籽：“这个很好吃的，你尝尝？”
那个姑娘却并没有接，她的目光仍然看着正前方，对着她开口，一口纯正的汉话：“我来跟你说句话，说完就走。”
“跟我说话？你要跟我说什么？”若归奇道。除了宇文协，她并不认识多少鲜卑人，可是这样一想，这姑娘看着有些眼熟啊……
“枫林里你们的对话，我听到了，谢谢你维护殿下，”她的声音平平的，情绪毫无波动，“但是她们因此孤立你，我也不会帮你。实话说，我并不喜欢你。”
“什么？”若归有点懵。
她是谁？为什么自己替宇文协说话，她要感谢她？
若归脑袋在飞速转动，终于映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丰满的身形，暗蓝色衣衫，夜色中的彭城王府……
“啊，是你！”若归惊呼出声，“你是宇文协府上的……”
可是没等她说完，这个鲜卑姑娘果然如先前所说，说完了那句话，自顾自的起身离开了，留下若归傻呆呆的伸着手，手心里还躺着几粒甜瓜籽。
周边嗡嗡嗡的议论声更大了。这下子除了汉人贵女们，鲜卑姑娘们也注意到了若归，开始用鲜卑话窃窃私语，边说边在那个姑娘的背影和若归之间来回张望，眼神中满是诡异。
若归心头莫名其妙，就在她开始有些烦躁起来时，一阵喧笑声传来，这次宴会的主人常山公主终于带着男宾们来到了宴席之地。
可能是为了迎合洛郡风尚，常山公主今日竟然穿了汉服，可是她高鼓的额头、立体的五官，还有浅褐色的瞳仁都让她看上去与汉家姑娘截然不同。
除了低低的一声“东施效颦”，若归还听到鲜卑贵女也那边传来清晰的冷嗤声，虽然她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是从她们的语气若归也能猜到，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结合宇文协和予安阿兄有意无意透露给她的的王上的汉化心意，若归忽然对这位公主殿下充满了同情。
攒了这么个局，把面和心不和的汉人与鲜卑人聚在一起，再穿上汉人衣裙隆重出席，结果两边都讨不到好处。这个状况，跟自己现在的处境是多么相似啊！
若归这样想着，看向常山公主的眼神便带上了几分同情与鼓励，在一片鄙夷中，显得分外纯良。
常山公主彷然未闻姑娘们的嘲讽，仍然面带微笑，礼数周全的邀请男宾们入席。
走在男宾最前面的是一个小少年，他脸庞还带着男孩子的青涩气，眼睛大大的，可是面色却非常难看，嘴角朝下用力抿着，感觉下一刻就要爆发了。
“阿轲，”常山公主拉住他的手，加重了语气，“快请大家入席吧。”
宇文轲艰难忍住了自己想要大骂这些嘴碎小人的冲动，也不管身后的公子们了，一个人一甩手气哼哼的进了场，挑了个与姑娘们集中落座的地方最远的位置一屁股坐下来，粗声粗气的敷衍挥手：“随便坐。”
就当是招呼了大家，然后端起桌上的茶水，恨恨的一口气喝干，这才压下了一些火气。
他忍了又忍，在心里无数次告诫自己“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和“绝对不能毁了阿姐的宴会”，很是平复了一番心情，这才恨恨抬眼往周围看去，决定再多看几眼那些个嘴碎的家伙，以便下次再见着了可以想办法报复回去。
可还没等他看到那边，刚一抬眼就对上了一双满是笑意的眸子。
“牛嚼牡丹，二爷，茶不是这样喝的。”
“是你？”宇文轲有些惊奇，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反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姑娘们不是都在那边吗？”
若归耸耸肩，毫不在意：“正是因为我在这里，她们才在那里。”
宇文轲默了下，朝若归勾勾手指让她凑的近一些，压低声音偷偷问：“你又骂人了？”
“……”
若归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敏锐，一语中的，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保持着僵硬的脸，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宇文轲不避不让，回视着她许久，忽然却拍掌大笑起来：“好！好！干得好！”
说完，回手举起杯子，豪放的朝着她手里的茶杯直碰过来：“爷想骂她们很久了。”
若归本来只是虚虚捏着杯子，没想到他这么突然的来与她碰杯，用的力道又大，眼睁睁看着杯子从手里翻了下去，倒扣在了她的裙子上。
“呀，对不起啊。”宇文轲随口说了句道歉的话，语气里却一点歉意也没有。
他毫不在意却又非常自然的收回手臂，把杯子端到嘴边准备喝茶，头仰的高高的倒了半天都没有喝到，才想起来自己刚刚已经一口干了，便把杯子放回桌子上，认真的续茶。
别说关怀备至、帮忙收拾了，眼风都没有给若归一个。
若归垂眼看看底朝天躺在她裙面上的茶杯，再看看悠然自得的宇文轲，积攒了一上午的心头火又燃了起来，越烧越旺，偏偏罪魁祸首还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
若归慢慢勾起一个冷笑，伸出几根指头把茶杯捏起来，就想扔到他的头上去。
身边忽然罩下一片阴影，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轻柔但坚决的接过若归手里的茶杯。若归手上一空，抬头看去，予安温和的笑颜出现在她旁边。
他拿过杯子后，一个转身在她另一边的席位坐下，轻轻将茶杯放在桌面上，提起壶斟满茶水又递到若归面前，动作行云流水，姿态潇洒好看。
“予安阿兄！”若归自从上次宇文协生辰之后就没有见过他了，乍然见到惊喜万分，“你也来了呀。”
予安笑着点点头，看若归接过茶杯，又从衣袖里取出手帕递给她，示意她擦拭一下。
幸亏茶盏浅小，若归几近喝光，秋日衣衫又厚实，这才没有酿成惨祸。
予安看若归收拾完毕，用目光上下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什么疏漏，才对着宇文轲拱拱手：“二殿下。”
“唔。”宇文轲根本不知道自己刚刚躲过了一劫，还沉浸在讨厌的人已经被若归教训过一顿的愉悦之中，心情大好，欢乐的隔着若归跟予安打招呼，“六叔没跟你一起吗？”
“我本来是与阿协一同到的，不巧，刚刚王上派人喊他入宫了。”
若归刚刚还在失落于宇文协竟然来了又走了，自己都没能见到他一面，却忽然留意到宇文轲对宇文协的称呼。
六叔？
是了，宇文协是王上的弟弟，宇文轲是王上的儿子，那可不是叔侄关系嘛。
若归自觉自己是与宇文协一辈的，这样一算，她竟然要比宇文轲长一个辈分儿，一时之间，看着他也颇有一些长辈看晚辈的豁达大度之意。
那还是不要跟他计较了。
若归换了爱护的目光，慈祥的朝着他笑。
宇文轲看着她奇怪的眼神，抖了一抖：“你这是什么表情？”
“衣服皱了。”若归伸手帮他整理了下衣角，充满感慨，“真的还是个小孩子啊。”
“……”宇文轲的面色又不好了。
他咬紧牙关：“爷跟你说过，爷最讨厌别人叫爷孩子！”
予安在一旁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俩的互动，终于忍不住朗声大笑了起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若归你是永兴五年八月的生辰吧？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却跑去喊别人孩子。”
“你是永兴五年八月的？”宇文轲看若归没有反驳，立刻又开心起来，“哈，不多不少，爷是七月的。爷比你大，你才是小孩子。”
“……”
若归无法接受这个看着年纪小小的、喊宇文协六叔的少年竟然比自己大，可是生辰在那里摆着又无法反驳，哭丧着脸，在宇文轲洋洋得意的炫耀中吃完了一整顿饭食。
终于捱到宴散，看到两位兄长熟悉的身影，若归热泪盈眶。
“你们哪里去了！怎么都不管我！留我一个人在那里被人欺负！”她气哼哼的拧着兄长的手臂。
琰实与琰休对视一眼，琰休面容平静，语气和缓：“我看那位崔家公子在你旁边，你能受什么气？你不给别人撒气就不错了。也就是人家这种好性子，才能忍受得了你这种脾气。”
说罢，目不斜视从她身边走过，“别告黑状了，赶紧上车，咱们准备回了。”
琰实一点儿没有兄长的自觉，非常自然的跟在弟弟身后，路过若归时冲着她挤眉弄眼：“我们看你跟予安相谈甚欢，觉得还是有点眼色，不要去打扰你们为好。怎么样，兄长是不是很贴心？”
“予安阿兄？”若归狐疑的目送着兄长的背影，“你们在说什么啊？”
第二日，欢天喜地的琰实和内心欣慰的琰休才乍然明白，他们误会了。误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