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南姝很少在白天的时候保持清醒,日夜颠倒的他,大多数时候都在笼罩着厚重帷幔的床榻里睡得沉沉。
  尤其是在冬日里,洛南姝便更喜欢闷在床帐里。
  下人们敢克扣洛南姝的炭盆衣着,却没有胆大到连被褥都昧下让他真的被冻死——毕竟就算再不受宠,洛南姝也是圣上亲口封的安平侯,还是个被惦记的地坤。
  安平侯府里的下人与周围的守卫大多都来自不同的势力,听着不同人的吩咐命令行事。
  这方宅邸,几乎是京城势力分布的缩小映照,皇室,占星鉴,世家,三波人都在干预洛南姝的衣食住行,却又都心照不宣的让洛南姝处于一个处境艰难却又恰好能平安长大的环境中。
  洛南姝自幼不会言语,一岁时村子遭逢瘟疫,被国师带入京城后又辗转被发配到临江府,没有人见过这个幼时看上去还是粉雕玉琢的一个糯米团子发出过任何的声响。
  在这样环境下长大的洛南姝,可以想见有朝一日谁最先出现在他身边,便会抢占先机赢得少年的信赖与亲近。
  昏暗的床帐中,白玉般的胳膊自厚重的被褥中伸出来,手指在枕头旁边摸索着什么,不一会儿就从卷成一团堆在床边的衣物下面拽出来一本书册。
  因为睡觉蹭得一头软毛乱糟糟的洛南姝从温暖的被子里探出脑袋,眼睛都还没睁开,另一只手在被子里又摸索着找了半天抓出一颗不大的夜明珠,昏暗中陡然亮起了一团莹润的光。
  说来可笑,一个用着奇珍照明的小侯爷却在冬日里没有一件保暖的厚衣。
  说出去又有谁会相信呢。
  少年用被子包着身子贪恋睡梦中捂暖的被窝,狠狠闭了两下眼睛强迫自己清醒,翻开书册,借着夜明珠的光亮看起来。
  最开始的时候,安平侯府是有教书先生的,只不过在教导完洛南姝识字断句之后,洛南姝便再也没有在安平侯府见过那位先生了。
  ——大抵是看着这安平侯府的上位者们都觉得,洛南姝只要识字便可,毕竟人一旦懂得多了,想要的便多了,变故也会更多。
  府中下人们经常三两聚集在洛南姝的院中闲聊,用着不大不小,恰好能让洛南姝听见的声调。
  有时候说着晟明帝的威名赫赫心向往之,有时候说着世家的根基深重不可撼动,有时候说着占星鉴的神秘矜贵心怀百姓;
  有时候说着晟明帝的冷酷无情暴力专横,有时候说着世家的虚伪至极不安好心,有时候说着占星鉴的祸心暗藏危害天晟……
  这些下人们是洛南姝了解外面的唯一途径,哪怕洛南姝知道他们听命于不同的人,所说也不尽是事实,但只要他们的声音响起,洛南姝不论多困,都会打起精神去听,然后将那些话都一一记在心里。
  洛南姝手中的册子悄无声息地翻过一页,他的手指在剩余的纸张上搓了一下,微微一顿。
  还有两张,这本册子就要学完了,但是距离月底还有小半个月的时间。
  每个月初都会有人用各种方式送来关于玄术占卜的书籍,有时候是一整本书册,有时候只是皱巴巴的几张纸,甚至也有写在羽毛或者是龟壳上的寥寥数语。
  ——这些东西上的内容都只是玄术占卜一类,从没有过府中下人一般讲述三方势力好坏的话语。
  ——这行事实在像极了瞒着安平侯府的各方势力偷渡进来,就好似是知道洛南姝的特殊,只是单纯的掩人耳目竭尽全力教导他。
  接下来的时间,要不就从头再看一遍好了。
  洛南姝心中暗想,手中的书册已经翻到最后一页,在看到纸张上用朱砂笔写着的字后猫瞳骤然一缩。
  【藏好你眉间的秘密,不要对府邸外的任何人展露身份】
  在洛南姝看完的下一瞬,纸张上暗红的字迹就像是被吸入纸张一样逐渐隐没,一眨眼的功夫,微微泛黄的纸张便回到了空白一片,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异样。
  没有感觉到害怕,更没有感觉到诡异,洛南姝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与向往,少年死死抿着唇,葱白的手指攥着被子边缘。
  这就是玄术!
  这才是真正的力量……如果有朝一日他也能掌握这种力量,他就可以摆脱这些监视他的下人,无视府邸外看守的护卫离开这里,去到这些人所说的,危险丛生稍不注意便会丢掉性命的,府邸外的地方!
  ……得到自由。
  忽然,洛南姝的耳朵动了动,屋外又传来些许响动。
  少年疑惑地蹙眉。
  最近感觉这些人……好像比之前急迫了不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声音响起,洛南姝仔细辨认了一下,应当是经常说世家权贵好话的那批人。
  “今年这冬天着实是长了些,看样子后半夜说不定还会下雪呢。”
  嬷嬷的声音听着温和沉稳,听起来年长些,炭盆燃烧时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
  年轻些的侍女迫不及待地开口:“嬷嬷今日里是不是去驿站了?可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说道说道?”
  洛南姝听着房外廊下传来的声音,慢吞吞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刚拽开一点床帐就被侵入的寒风刮了个激灵。
  小少年转头看了眼床头皱巴巴的衣裳,沉默了一下,将床上的被子再度拽到身上裹好,就这么披着被子扯开床帐下了床,赤脚在冰凉的地面上站定,适应了一下之后拖着厚重的被褥朝红木屏风后走去。
  再出来时,原本带着几分俏皮的洛南姝又变成了锦衣华服的少年,除了那头发还带着毛躁之意,整个人就如同无悲无喜无波无澜的冰雕玉器,不似活人,看着便让人心生寒意。
  因为洛南姝很明白,没有丝毫力量底气的他,只有是这幅样子的时候,才会让府邸中的下人们对他心生忌惮惧怕。
  窗外的对话还在继续,洛南姝先是将窗户支起来,无视吹进屋内的寒风径直坐在梳妆台前,用象牙梳一下一下梳顺一头墨色长发,那双猫眼里时不时因为窗外的对话闪烁着或好奇,或疑惑,或了然,或烦闷的情绪。
  若是有人看到此时铜镜中的少年,不由得要感叹一句,哪怕少年不言不语,那双猫瞳却像是能说话一般将少年简单又直白的情绪展现得淋漓尽致。
  “说起来主子的确是要到议亲年岁了,将来我们是不是能跟着主子回去京城?”
  廊下,那年长的嬷嬷还在同年轻的侍女说着话,外面打更的声音远远传来,才不过子时。
  “回京城?你这小妮子,京城难道还有什么心上人不成?别想啦,咱们主子是不可能去嫁去京城的。”
  “为什么?主子生的那般好看,又是……哪里就不能了?”
  嬷嬷听到响动瞥了一眼洛南姝房间内支起的窗户,和侍女对视了一眼,放下心来继续交谈。
  而注意到窗户打开的不只有廊下的两个下仆,还有原本卧在窗台上一动不动的那只还没男子摊开手掌大的小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