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若要论繁华，临江府的街道比之京城也不遑多让。
前几日，城中来了位素衣公子，身形颀长，清朗隽秀，白纱罩目乌发高束，一派矜贵，可明明是足以吸引城中百姓注意的鹤，却犹如水入湖海一般突兀却不合常理地融入了人群中。
没有引起丝毫侧目注意。
这位本该在人群中灼眼瞩目的素衣公子说话十分惜字，唯有与这位公子有过交谈接触的人才会注意到他，只是不论他们再如何感叹这位公子的容貌气度，在他离开之后都会陷入一阵恍惚，随后便会被其他的事拉去心神。
这是洛南姝下在自己身上的第二个术。
洛南姝四下环视一圈，照旧来了临江府最大的酒楼里，坐在了他这些日子常坐的三楼临窗的位置上。
半月前，陪伴了洛南姝将近一年的龟壳毫无征兆地碎裂成几瓣，上面的紫气也在同时流失殆尽。
其实洛南姝并非每天晚上都能唤来男人，那龟壳虽然一直紫气缭绕，但唯有紫气浓郁到翻滚之时才会传来男人的声音，几次之后即使男人不出声，洛南姝也能通过气的状态判断出男人是否到来，以及……情绪是否愉悦。
是的，那紫气的状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反馈出男人的心情，只不过洛南姝从未让男人察觉过罢了。
对洛南姝而言，能看到时间万物气的能力，是他最后的，也必须是独属于他自己的筹码。
此时临近黄昏，天边隐隐染上橙红色，街上的摊贩开始三三两两地收摊，店铺也翻过了牌子准备打烊。
但是临江府这条穿成而过的江面，哪怕是在寒冷的冬日也依旧喧闹繁华，烛火长明，更遑论如今春末夏秋这样一个最适合纸醉金迷的时节。
白日里沉寂着的花船在橙红色淹没在远方时挂出第一盏灯笼，紧接着，第二盏，第三盏……点亮了夜晚的临江府江畔，也照亮了洛南姝眼中颜色各异的气。
半仙楼是临江府内有名的酒楼，有名的美酒，有名的美人，以及有名的昂贵与一座难求。
“客官，您吩咐的茶水点心，小的给您摆上。”店小二笑的春风满面，对着面前这位在半仙楼里甩手就是三锭金元宝定下了临窗位置的贵客谄媚道，“白天里小的还在想呢，今日可是这花市开市的时候，您要是错过了可太可惜了。”
这话自然是店小二说的客套话，毕竟前脚他给洛南姝上了茶点，转过去楼梯的功夫他就会忘记洛南姝的长相，又哪里来的惦记。
洛南姝看着小二手脚麻利地摆放好茶水点心，忽然开口：“上壶酒。”
店小二一愣，这还是这位贵客除了第一日来点单后头一次同他说话，在洛南姝皱眉之后很快反应过来，连忙道：“好勒！给您上一壶咱们这有名的春意浓？”
洛南姝微微颔首。
柔软洁净的白纱从发丝中逶迤而下，搭在肩头，因为这轻微颔首的动作擦过素色的衣衫，看得店小二表情讷讷，半晌没回过神来。
洛南姝抬手屈指在桌上轻轻一叩。
店小二被惊醒，涨红着脸连忙拽了方才擦拭桌面的棉布转身匆匆下了楼。
洛南姝没有在意这个，而是转头再度看向窗外。
视线在入目所及之处扫掠而过，红橙绿三色的气交织在人群中，映着暖色的灯笼越发显得红尘朦胧。
用暖玉酒壶盛着的佳酿很快被店小二送了上来，只不过这一次，店小二全程低着头，没敢再看洛南姝一眼。
洛南姝将桌上温热的茶壶往旁边推了推，拎着酒壶先是谨慎地倒了小半杯出来，春意浓是春日里采百花酿就，酒液微微泛着浅粉色的涟漪。
端起酒杯轻嗅了一下，白纱之后的眼眸闪动了一下，想起男人之前说的大梦不胜一场醉，洛南姝喉结动了动，将唇贴在了酒杯之上，缓缓倾斜……
细微的沙沙声响起，爬行动物鳞片滑过木头表面的声音传入洛南姝的耳中，手中的动作顿住，洛南姝微微侧了脑袋看向那一抹鲜明张扬的紫色。
与龟壳不同，这一次的紫气呈细长条状，此时正十分熟稔地搭上洛南姝的手腕，顺着洛南姝的手背缓缓缠绕，将三角形的小脑袋伸进了洛南姝手中的酒杯里。
“一个人在外面偷喝酒，这可不是乖孩子应该做的事。”男人的声音响起，带着一如既往的慵懒笑意。
“你从哪冒出来的？”洛南姝避开偷喝酒这件事不谈，转而问凭空出现的黑蛇。
是的，这一次男人附身的是一条与洛南姝小臂差不多长，小拇指粗细的小黑蛇。
洛南姝看着杯子中被小黑蛇扎进去脑袋喝过后，气就从绿色转变为代表要命剧毒红色的酒液，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
——还是条见血封喉的毒蛇。
“楼下厨房。”黑蛇的尾巴轻轻拍了拍洛南姝的手背，“再倒点，爬了三层楼，渴了。”
洛南姝薄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默不作声地给黑蛇又倒了一杯春意浓，然后眼睁睁看着小拇指大的黑蛇矜持优雅地吐出蛇信子舔舐酒液，将酒杯上原本就危险的气顿时染成了浓郁的黑红色。
正儿八经的酒楼里会养这么毒的毒蛇？
“这酒楼有点意思。”黑蛇慢悠悠地说，“厨房里不单单有毒蛇，还有的是利刃暗器。我还是第一次遇见黑店，叫什么名字？”
黑店只会有杀人越货的强盗，可不会藏在隐秘之处制造武器与毒药。
但洛南姝并没有多说，只是淡淡道：“半仙楼。”
“哦？”男人显然知道半仙楼是什么地方，嗓音中带着一丝莫名，“哥哥的小姝原来是在临江府。”
“……说了，别那么叫我。”在经过一年的教导之后，终于明白了小姝二字是什么意思的洛南姝眉头一动，唇角一抿。
“怎么？”缠在素衣公子手腕上的黑蛇直起蛇身，黑珍珠一样的眼睛看向此时低垂眼眸的洛南姝，往前倾了倾，笑道，“小姝长得这般绝色，可不就是小美人儿么？”
这是顾澜第一次真正见到洛南姝的面容，而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忽然发觉，洛南姝的年龄或许与他之前认知中的要有不小的出入。
被圈禁的十六七岁的少年，临江府，自己为自己取名……
种种巧合，轻而易举地让顾澜想到一个存在。
一个……名义上是自己养子的存在。
洛南姝能感受到黑蛇缠绕在手腕间的力道越来越紧，却只是维持着端坐垂眸的姿势透过覆目的白纱看着黑蛇。
黑蛇缓缓顺着洛南姝的手臂缠绕着滑行到洛南姝的颈间，鲜红的蛇信在那裸|露在外的，微微起伏的凸起经脉上一触即分，冰冷战栗的触感让洛南姝攥着酒杯的手一紧。
墨玉一般冰冷的蛇身贴在洛南姝莹润如白玉的脸颊边，黑蛇的尾巴圈在洛南姝的颈部，上半身探出来，还残留着酒液湿润的脑袋贴近洛南姝，隐藏着毒液的尖牙衔住白纱，只微微一用力，那遮挡住眼眸的白纱便轻飘飘地滑落下来。
原本清冷矜贵的公子因为那双圆形的猫瞳多了一分可爱，犹如本该高坐云端的仙被硬生生拉下凡尘投身成了最惹人怜爱的妖。
“戴着这东西做什么？”顾澜语气温和的问。
洛南姝缓缓抬手将扯下来攥在手里，轻哼一声，道：“你不觉得刚才那样比这么一张脸更好行事？”
语气带着对男人的亲昵，天生圆溜溜的猫瞳让洛南姝看上去小了好几岁，顿时打破了方才那种不可侵犯的清冷。
打破了顾澜平生最厌恶的，占星鉴弟子惯有的清冷出尘的模样。
“小姝这般才好看。”
蛇身缓缓移动，这一次，冰凉的触感蔓延到洛南姝眉心的位置，微微用力蹭了一下，顾澜的蛇瞳里浮现出一丝冷戾，声音却仍旧温和带笑：“哥哥记得，小姝是地坤，对么？”
这一年来府邸中的下人虽甚少在性情大变的洛南姝面前说闲话，但早些时候，顾澜还是听到过一些对话的。
“嗯。”洛南姝简短地应了一声。
“小姝生得这般好看，想来……”黑蛇的尾巴尖摇了摇，扫过洛南姝的颈间，拖长了声音道，“地坤印记也定然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