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想欺负我。”洛南姝想了想,神色平静道,“地坤印记并不是什么私密的东西,哥哥要看也不是不行,不过,老规矩,用什么来换?”
  顾澜与洛南姝这一年自有他们的一套相处模式,扒了外面那层各自的伪装,一个心性敏感,极度缺乏安全感;一个久居高位,自有一派多疑傲慢,两个人都不算什么温吞好脾气。
  也不知从哪一次开始,之间一旦有了分歧或是矛盾,两个拥有层层秘密身份的人就开始心照不宣地做交换——只不过因着顾澜的万事不关心,这种交换屈指可数。
  “小姝想要什么?”黑蛇轻笑了一声,像是嫌弃之前隐隐带着威胁之意的动作有些累蛇,收回了身子搭在洛南姝的肩膀上,暗潮涌动的剑拔弩张顿时弱了不少。
  “想知道……”洛南姝也就只在顾澜面前才会话多一些,他慢慢道,“哥哥的名字。”
  黑蛇的尾巴尖戳了戳洛南姝的脸颊:“还不死心?”
  这一年来,洛南姝缠着他想要名字已经不能说是一次两次了,只不过顾澜这个人,说好听点叫滴水不漏,说再直白点就是什么都不在乎。
  之前的分歧大多数都是因为洛南姝撒娇不肯看书,只想让顾澜教他拳脚功夫,顾澜一个龟壳根本懒得费那个口舌,每次都是找理由搪塞,洛南姝不开心,就要缠着问顾澜的名字,顾澜不说,被少年缠烦了就开始讲史学律法,每次都能成功把洛南姝饶进弯弯绕的人物传记与律法故事里逃过一劫。
  “你说的,各凭本事。”洛南姝从鼻间逸出一声轻哼,“反正,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给你看。”
  顾澜好半天才出声:“这回不怕我随意起一个哄你了?”
  洛南姝将手中被黑蛇污染成剧毒的酒杯推到一边,伸手翻了一个茶盏倒了一杯清茶,温度微微有些凉了,但喝着正好:“不怕。因为有人教过我,不遵守游戏规则的话,是会被踢出棋盘的。”
  被洛南姝用自己的话堵回来的顾澜啧了一声,身子往下滑动了些,转头,用一双蛇眸定定盯视了洛南姝良久,竖瞳幽幽闪动着窗外灯笼烛火映照而来的光。
  “依你。”
  洛南姝放下茶盏,将手臂上缠着的黑蛇捻起来放在桌面上,在黑蛇不满看过来的时候慢条斯理地卷起衣袖。
  原本应该如玉石一般光滑洁净的小臂内侧遍布着或横或纵的伤疤,这些伤疤有深有浅,看颜色像是不同时期形成的伤痕。
  黑蛇顿了顿,三角形的小脑袋凑过去轻轻贴在那片伤疤上,感受着温热肌肤传来的触感,顾澜好歹知道自己目前是条毒蛇的事实,控制住天性没有张嘴。
  洛南姝也没有抽手躲开,而是任由黑蛇的脑袋在那片本就敏感的伤疤上轻轻蹭,那张本应该带着俏皮与姝丽的面容仍旧是平静无波的模样。
  “早说了不要把簪子藏在袖子里,回头弄点祛疤的涂一涂。”
  顾澜在那纵横凸起的伤疤中找到了一点被割裂开来的红,看不清原本的形态模样,但是印记在下,伤疤愈合在后,心满意足的黑色又蹭了蹭洛南姝的右小臂内侧,然后满意地往旁边剩下的半杯酒边挪过去。
  “祛疤做什么?我又不准备嫁人。”洛南姝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将撩起的衣袖放下来重新遮挡住手臂。
  “小家伙,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地坤在天晟代表了什么?”身子挂在酒杯旁边正往里面探头的黑蛇闻言,脑袋转过来,男子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所有的天乾与地坤,不论是否曾经有声名传出,都必须参加成年礼那一年的琼华宴。”
  洛南姝伸手按住因为黑蛇挂着而微微晃动的酒杯,眉梢轻挑:“怎么,天晟的皇帝还喜欢搞相亲宴这一套?”
  黑蛇低头看着淡粉色酒液映照出自己的模样,忽然有些兴致缺缺,淡淡道:“祖宗留下的规矩罢了。更何况,琼华宴束缚的本就是地坤多些,琼华宴过后,无婚配的天乾一如往常,身上代表着世家贵族之间姻亲桥梁的地坤却不尽然。”
  “听起来就像是关在笼子里配种的畜生。”洛南姝的面色微冷。
  他再度想起从侯府下人口中消息拼凑出的讯息。
  随着他成年之日将近,太多的人开始坐不住。除了让下人在他面前开始有意无意提及那几个“俊美非凡家世显赫”的公子之外,偶尔还会有那么几封信笺被放在他的桌上。
  洛南姝无意间抽出看过,平白污了眼睛。
  “用词精准。”身为天乾,从未参加过琼华宴的晟明帝也十分赞同地点头。
  “传闻晟明帝乃是天乾,难道这所谓的祖宗规矩,他也要遵守?”洛南姝语带讥讽,“只要他不想,便没有人敢。”
  晟明帝幽幽瞥了眼此时猫瞳内像是燃烧着野心的洛南姝,尾巴尖拍了拍洛南姝按着杯壁的手指:“怎么,用了一年时间才走出牢笼,这会儿就想着爬到晟明帝平起平坐的位置上了?”
  洛南姝绕过这个问题不答,眼疾手快地捏住方才就一直心痒的黑蛇尾巴尖,坏心眼的往后拽:“嘲笑我之前,哥哥是不是该履行交换了?”
  被抓住尾巴的黑蛇转过身子无奈道:“沉归,盛沉归。”
  “盛……沉归?”洛南姝愣了一下,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个名字与男人并不匹配。
  “澜沉不归,代表了我父亲对我深深的恨意,以及诅咒我死在千里之外,永不回归的深切愿望。”黑蛇打了个哈欠,尾巴从洛南姝的手中抽出来,不轻不重地打了下洛南姝的手背,“没大没小的,叫哥哥。”
  “哥哥和父亲的关系不好?”洛南姝很乖巧地避开了沉归这个名字,旁敲侧击着问这会儿看上去比平日更好套话的男人。
  顾澜哪里看不出他的小心思,只不过已经太久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及先帝了,久到这会儿说起来,顾澜也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过了一阵,顾澜只淡淡道:“是不太好,所以我杀了他。”
  洛南姝的指腹抚摸着黑蛇光滑的鳞片:“原来哥哥小时候也曾经被逼到活不下去呀?哥哥真厉害。”
  黑蛇的身子僵了僵,有些不自在地动了下脑袋,又别扭地甩了甩尾巴,半晌才不耐烦地出声:“不是你闹着想看花市?在这坐着干什么?”
  “今晚开市,人那么多,我才不要下去挤。”洛南姝的唇角勾起,“反正已经找到哥哥了,过两日我们再一起去。”
  又是一记直球打过来,黑蛇僵硬到连尾巴都不动了,索性埋头在洛南姝的手腕间缠绕了两圈贴成了一个玄色的镯子,不动了。
  洛南姝将白纱再度罩在眼睛之上,这才又转头看向窗外街道。
  半晌,手腕间原本紫气翻腾,这会儿平静了许多的黑蛇忽然出声:“以后别穿这种颜色的衣裳,丑死了。”
  “嗯,好。”洛南姝在衣裳方面并没有什么大的喜好,嗯了声,反问顾澜,“哥哥喜欢什么颜色?”
  黑蛇上的紫气又开始翻腾。
  “……都说了在外面别撒娇。”黑蛇憋出一句话,顿了顿又道,“不是白的就行。”
  “嗯,听哥哥的。”
  “……”
  黑蛇的尾巴尖又晃了晃。
  “还有那白纱——”黑蛇开始得寸进尺。
  洛南姝抬手捏住了黑蛇的嘴巴:“哥哥,这些灯笼太刺眼,晃得我眼睛疼。”
  要不是他现在是这么细的一条,熄了整个临江城的灯笼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儿——黑蛇不爽地拍着尾巴——他就是很不喜欢洛南姝身上出现哪怕一点与占星鉴相关的东西。
  只是联想,都会让他有一种被冒犯的不快。
  洛南姝见黑蛇不吭声,笑着又摸了摸黑蛇的鳞片,看着窗外的眼神平静无波。
  戴着白纱的确是因为这些光晃得他眼睛疼,但却不是因为灯笼,而是因为世间万物附着的气的颜色,这些在寻常人眼中的景色,在洛南姝的眼中却是闪动着光芒,几乎要灼伤双目。
  ***
  第二日正午
  洛南姝少有的在这个时辰醒过来,转头看了眼枕边气息微弱,没有丝毫紫气显露的黑蛇,洛南姝起身下榻。
  上一次,还是他用朱砂与蟾蜍在手臂内侧点下了朱砂,之后又用尾端尖利的簪子在本就伤疤横卧的肌肤上划下,将那因为带毒而侵入肌肤的朱砂破坏,只留下一点残留痕迹。
  真真假假,如此才能瞒天过海。
  身形娇小的侍女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恭敬福身:“主子,东西已经备好了。”
  这一年来洛南姝用所知玄术暗地收复了不少府内下人,这些人除却零头的那几个嬷嬷侍卫,其他人大多都不是什么硬骨头,凭借着这些人,洛南姝才不动声色的在龟壳蒸腾起紫气时能支开乱说话的下人,在顾澜面前瞒住了身份。
  洛南姝点头,挥手示意侍女退下,然后走到屏风另一侧。
  宽大的桌面上放着一支狼豪,一碟朱砂,一串金珠,以及一方拳头大小通体翠绿的玉龟。
  提笔沾染了朱砂,洛南姝想着男人的声音,在玉龟上落笔成阵,金色的光丨气乍现,墨色的长发无风自起,那串金珠陡然碎裂成细微的光点环绕在洛南姝身前,随着修长手指的结印,光点化作金粉在面前宽大的桌案上落下成一个字。
  亡。
  洛南姝垂眸定定看着这个字良久,抬手将金粉挥落在地上。
  盛沉归,亡者名讳。
  洛南姝抿着唇,抬手拍了一下玉龟的龟壳,又觉得不解气,将玉龟翻了个底朝天。
  大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