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府的花市在天晟赫赫有名,只不过此花非彼花,不是才子佳人借花传意的风雅,而是烟花柳巷,清倌艳角儿们争奇斗艳,争夺来年临江花魁名号的盛会。
  向来不被清高才子们待见的临江府也有着这一州府独有的任性,没有梅兰竹菊的高雅词曲,就来大肆弹唱罗裙酒污的肆意颓靡,这个月份的临江府,世家公子与商贾富子可谓是比比皆是。
  街道两边的花楼之上,或有巧笑倩兮的丽娘依窗而坐,或有抚琴弄笛的素衣仙子凭栏垂眸,还有不少精心打扮的男子托腮笑看……十二座花楼,十二个风姿绰约的美人。
  美丽的人大抵都有着不同的令人沉沦之处,在花市街道商铺中买来的各色花枝被街道上的男男女女投掷而上,乳燕投林一般将花楼装点得更为多姿,只是在灯笼烛光摇曳之下,这些美丽的脸庞上情绪却闪烁不一。
  洛南姝穿着一件藏蓝色的衣衫,外面罩着一层浅灰色的外纱,看上去像是一个实打实的富家小公子,眼上的纱也在黑蛇尾巴几次捣乱之下换成了蓝色,好在纱质轻薄,倒也并不影响视物,只是看红色时总隔着一层,看不真切。
  他手里是一枝方才在商铺中买来的白牡丹,手指捻着花枝转了转,挑眉:“就这样扔上去?这些花数起来也挺费事吧?”
  黑蛇搭在洛南姝的肩膀上,尾巴尖随意垂着,闻言嗤笑道:“你会觉得银子烫手?”
  “倒也是。”洛南姝的嘴角往下压了压,“五两银子一朵呢,我可舍不得扔。”
  安平侯府虽说精细珍贵的物件不少,可那都是印了官窑刻印的贡品,安平侯再不得宠,每年京城还是会依照例份送几车东西过来,毕竟洛南姝好歹算是皇室名义上的养子,如今皇室唯一一个地坤,场面上的功夫总是要做足的。
  东西会拨,俸禄例钱会给,但是这银子大多都在管家账房那,到不了在那些人眼中孤僻怪异的哑巴侯爷手里。
  洛南姝手里的两百两银子还是他之前翻了块成色稍微一般的玉佩,磨平了上面的雕刻典当了才换来的,总要省着点用。
  “这就是花市?”洛南姝抬眼又看了看面前喧闹的场面,还没开窍的少年拨弄着手里的白牡丹,“无趣。”
  还不如去半仙楼喝茶吃点心。
  “小家伙,有点耐心。”黑蛇的尾巴拍打了一下洛南姝的肩膀,“仔细看看这十二个人,告诉哥哥,你看到了什么?”
  这是男人上课时惯用的教导语气。
  洛南姝抬眼朝着距离最近的花楼看去,百花环绕间眉眼含情的女子正盈盈笑着,眉眼唇角皆是风情,身上的气却是枯败的淡红色。
  淡红色的气……?
  洛南姝有些困惑地皱眉。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颜色的气,自从出府以来,在半仙楼高处俯视来往之人时,他间或会遇到那么几个这样气的人,只不过这些人有些垂垂老矣,有些童颜垂髫,有些行将就木,有些笑容张扬……他一直都没能明白,这样的气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
  而在这里——
  洛南姝往前走,视线滑过这十二座花楼,十二个美人,每一个都是这样颜色的气,只除了……
  “那个人,不一样。”
  洛南姝抬眼看着最靠近花魁高台花楼上的青年,语气笃定。
  青年身上的气,虽然也是红色,却像是燃烧的火焰一般旺盛而绚丽,带着一种将要燃尽的疯狂与执着。
  黑蛇淡淡应了一声,扬起脑袋,却并没有看向洛南姝所注视的方向,反而看向另一个地方,语气漠然道:“是啊,他很漂亮。”
  洛南姝莫名地转过头,抬手将黑蛇看着另一边的脑袋轻轻拨过来同自己对视:“哥哥今日是怎么了?”
  顾澜在适应了蛇身之后便很少做出吐蛇信的动作,蛇瞳对洛南姝的猫瞳搁着一层深蓝色的纱四目相对,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带了些怜悯,又似叹息,更多的却是一种漠然:“小家伙,你见过死亡吗?”
  “什……”洛南姝的话还没出口,下巴就被蛇尾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拨过去直视前方。
  那一直站在花楼栏杆边垂眸沉思的青年手心攥住栏杆,就在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转身朝着房内跑去的同时,一道褐色拖拽着一缕银芒自另一个方向迅疾而来,径直穿透了青年的左胸!
  一时间,尖叫声、慌乱声、人们惊慌四散的奔跑声在耳边陡然炸开,洛南姝就这么定定立在街道中央,身侧是朝后奔跑的人群,两双腿像是被灌了铅一般死死钉在地上,分毫挪动不得。
  大量自青年体内涌出的血液染红了花楼之上繁华簇拥的百花,姹紫嫣红的花瓣慢慢侵染了红到发黑的颜色,那些本该浓郁到反胃的颜色在透过深蓝色的纱后似乎显得不那么狰狞,但初夏的风却将隐隐发腥的铁锈味送到了洛南姝的鼻间。
  生命逝去的味道并没有那么容易令人接受。
  洛南姝第一次知道,人的身体里居然可以流出这么多的血。
  他僵硬着身体站在原地,脸颊旁是冷血动物身上特有的鳞片接触的冰凉,脑中一片空白。
  “好好看,这就是死亡。”黑蛇的声音仍旧不徐不缓,与平日里教导史经射箭时的语调没有丝毫差别,“美丽从来被世人追捧,稀有更是人们趋之若鹜的向往,但若是同样拥有了美丽与稀有,却没有盔甲,不合时宜的执拗与天真只会让死亡的威胁如影随形。”
  “我可以不问为何占星鉴圈禁你却不提前为你定亲,反而放你去参加变数种种的琼华宴。但……”男人的声音听在洛南姝的耳中既似遥远传来,又似耳边低喃,“若你想要靠杀死一个天乾来警告妄图掌控你的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无疑是最愚蠢的做法。”
  “身而为人,残杀同类。不论是出于怎样的初衷,都是触碰底线的行为。但凡刺出第一刀,从今往后,你的手上便会永远沾染亡者的鲜血。”
  “哪怕那个人十恶不赦,哪怕你有千万个理由取他性命,午夜梦回之时你总会看到逝去之人的眼睛,而当你不再因为杀人而感到不安谴责时,你就已经被死亡的鲜血所淹没——就像是那些花。”
  花楼上原本姹紫嫣红的花朵被鲜血沾染上相同的黑红色,再也看不出原本芬香扑鼻各自绽放的模样。
  “你还没有走到穷途末路的地步,小家伙。”黑蛇不知什么时候从洛南姝的肩膀上下来,缠在他的手臂之上,尖脑袋轻轻触碰着洛南姝紧紧捏在手中的白牡丹花瓣,“对你而言,死亡应当慎之又重。”
  “哥哥……也没有,”洛南姝慢慢低下头,他看着白牡丹边漆黑一条的毒蛇,动了动喉咙,声音艰涩低哑,“杀过人吗?”
  “我?”男人忽而一笑,“自六岁起,我便生于死亡聚集之地,你问我有没有杀过人?”
  牡丹花枝因为洛南姝手指的骤然用力折断在葱白的手指间。
  “只不过看多了世人鲜亮皮囊下的肮脏,总觉得眼前还是要留些好看养眼的,不然这世间当真是太过无趣又可悲了。”
  黑蛇直起身子,猩红的蛇信儿在洛南姝的唇边一戳,轻笑:“小家伙,哥哥花费心思教了你一年,也到了要考核的时候。”
  “我们再来做一次交换,若是你能干干净净平安自临安府抵达京城,走到我的面前——
  哥哥便从此护你一生顺遂如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