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面容苍白,好似从重病中刚刚痊愈,舒星舟也像个精雕玉琢般的人偶,并不憔悴,只增添了几分令人惋惜的虚弱。
  几乎一夜未眠、精神遭到重创的姜启,五官扭曲了一瞬,鼻孔放大,喷出一股愤恨的浊气。
  察觉舒星舟“生病”,他似乎并不满意。幸灾乐祸是有的,但显然不够符合他的预期。
  舒星舟心里玩味一笑,看来姜启的恶意,要比预估的还要狠毒许多。
  如此想着,他葱白的指尖在办公桌上轻点,发出钝钝的声音。
  在同事的窃窃私语、小声外放的音乐、和外头隐隐约约的交谈声中,本该如叶入林,不被注意。
  然而,姜启却眉头猛跳,死死地盯着那一寸之地,眼神逐渐空茫,瞳孔在其中惊颤,豆大的汗珠自鬓角滑落,沾透了衣襟。
  愚钝的“笃笃”声在他耳边放大了无数倍,竟然逐渐同昨夜纠缠不休的声音重叠。姜启僵坐在工位上,眼睛失去了聚焦,宛如被无形的漩涡吞噬。
  片刻后,他忽然暴起,指着舒星舟,色厉内荏地痛骂:“敲敲敲!敲什么敲!吵死人了知不知道!这是在上班不是让你来浪费时间的!”
  过高的音量,只凸显了他扭曲的表情。
  闲谈的同事们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六神无主。
  姜启看不惯舒星舟,这是老生常谈了。但即便让他们来说,今天姜启发飙的点,也实在是莫名其妙、毫无根据。
  以往他还懂得为自己的行径找找借口、扯面大旗,现在却变成了神经病发癫……难道这两天在家里憋疯了,气急攻心?那昨天又为什么像个怂蛋,几乎一言不发?
  闹剧的中心,无故被指责的青年抬眼,淡淡地回应:“你今天迟到了三个小时,而且从你坐下算起,一份资料都没翻开看过。”
  言下之意是:浪费时间的究竟是谁?
  平心而论,比起姜启,舒星舟的态度要好上无数倍,语气也很平静,只是点出了事实。
  但在姜启看来,这番反应不亚于清水溅入滚烫油锅,本就狰狞的表情,此刻更是面目全非。
  他森冷的目光落在青年脸上,出乎狗腿子们的预料,却没有暴起,只是语气中带着阴冷的寒意,满含威胁。
  “舒星舟……”他一字一顿、目眦尽裂,“你就好好珍稀这段日子吧,小心过不了几天,连牙尖嘴利的力气都没有了。”
  姜启撂下狠话后,气氛更是压抑。
  同事眼观鼻鼻观心,连口水吞咽声都放到最轻,被姜启震慑到的同时,也惊诧于他哪里来的底气。
  现在他们都知道,舒星舟和那个非常傲气的、天才班成员韩东甫关系匪浅。就算姜启的哥哥在行动部工作,那也只是普通员工,和特工组的地位还是天差地别。
  再加上舒星舟还有胡主任撑腰。姜启不过刚刚通过笔试、将来还未可知,怎么如此猖狂?
  众目睽睽之下,舒星舟泰然自若,从容回敬:“希望你能亲眼看见这天。”
  *
  接下来短暂的半天里,档案室死一般的寂静。亟待下班的心情到达了顶峰,数双目光都盯在钟表上,恨不得能替不紧不慢的指针跑上两圈。
  当距离打卡还有十分钟的时候,办公室里除了舒星舟,便已经空无一人。
  其他同事们是因为煎熬不已,实在忍受不了这窒息的氛围。而姜启则是因为电话骤然响起,铃声急切紧凑,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看见来电显示,他以为是警局回访,当即怨毒地恨瞪青年一眼,跑到茶水间接起。
  舒星舟表情冷漠,忽然眉心一动,垂眸看,小指被一条黑色“细绳”勾起。
  “咪。”
  背包被摆在办公桌上,一号从拉链缝隙中探出尾巴尖。
  舒星舟以为他是嫌闷,“很快就下班了,你再忍一会儿,好吗?这里有监控。”
  一号轻轻扯他,指向茶水间的方向,“咪。”
  “你想去找姜启?”舒星舟明悟,“他今天状态很不对,比以往还没脑子。而且一惊一乍的,听见敲击声就会一抖……”
  一号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讨好而得意地叫了一声。
  联系到姜启的异样,舒星舟失笑:“你做了什么?”
  “咪。”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为了给一号的恶作剧捧场,舒星舟顺着他的意思,悄无声息地接近了茶水间,姜启的声音从门缝中散落。
  因为心有郁气,甫一接通,姜启便口气恶劣地开始抱怨,喋喋不休声讨着对面的无能、失职、态度差。
  对方沉默地听他说完,口齿干涩地回应:“您昨晚听到的声音,是这样的吗?”
  “咚、咚、咚、咚……”
  不知哪里找来的音频,入耳的一瞬,姜启先是浑身战栗,随后惊喜地反问:“没错!你们也听到了是不是?!我都说了我没有谎报案情,我昨晚碰见的都是真的!我房间里绝对有鬼……他、他躲在我的床下,一直发出这样的动静……他究竟在做什么?”
  电话那头,是一阵森然的寂静。
  “……咚、咚。”
  片刻后,当姜启催促着回应的时候,对方好像换了个人,听着像个声音沉静的女声。
  “喂?姜先生?您听得到吗?”她困惑地问,“您那边是什么声音?太响了,我听不清您说话,方便到更加安静的地方去吗?喂?您还在吗?”
  久久得不到答案,电话便挂断了。
  嘟嘟声刺透耳膜,好似一只尖利的魔爪,攥住了姜启的心脏。
  为什么……她说是他这边有杂音?可是在他听来,分明是电话那边的声响……
  不。
  手心的汗汩汩涌出,如果不是用力到指关节都泛白,姜启或许已经捏不住手机。即使电话挂断,那咚咚声也未曾停歇,反而随着他的恍然大悟,而逐步逼近耳畔。
  他仓皇地抬头,却在茶水间的镜子里,瞧见了此生难忘的景象——
  拥有着和姜启同样面孔的男人,正一下一下地,用脑袋敲击着镜面,“咚、咚、咚”。
  他双目无神,但在姜启面露恐慌的时候,他的嘴角却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渗人的笑意。
  ……仿佛下一秒就能砸开束缚,从镜子
  里头跑出来。
  *
  姜启尖叫着撞开茶水间的门,迎面看见了舒星舟,却头一次没有留意,只顾着逃离。
  黑发青年若有所思,施施然地进了茶水间,看见满地被打翻的一次性杯子,表面碎裂的镜子,和一支屏幕有裂痕的手机。
  情急之下的姜启,大概是没注意手上抓着什么,只想着要砸出去了。
  舒星舟弯腰捡起,凭借着回忆,试了两次之后,用手势密码打开了他的手机。
  在短信里边,他找到了一个可疑的,备注为“。”的号码。从记录中看,姜启和这个人的信息往来,只有你一串我一串的数字。
  拍照留证后,舒星舟将手机放到了失物招领箱中,又叫了保洁阿姨来,提醒她小心碎镜片。
  回到家里,黑色绒球光明正大地现身,看着舒星舟组装新到货的猫爬架。
  “咪。”那些数字代表了什么?
  舒星舟:“大概是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姜启也不是傻子,在线上交谈,最容易留下记录。不过,我认为那些数字是加密过后的,另有其他含义,姜启手中应该有个密码本一类的东西。”
  “咪?”我们不能直接问他吗?
  舒星舟:“这样只会打草惊蛇。如果能够借他钓出圣一教,才是最好的。”
  想到这里,舒星舟看向了身边的柜子,上头摆着一个玻璃罐。里面装有绿色的粘稠液体,黄色的小小铜片漂浮其中,不住地冒出小泡泡来,好像在产生化学反应。
  他这么做,并不是要毁掉枚铜片,而是想保留它的灵性。只有这样,圣一教才不会得知计谋已经败露。
  但是仅靠这枚铜片,想要反向找出圣一教,还是太强人所难了。舒星舟于是决定紧盯姜启,从薄弱处寻找突破口。
  “一号,你把c-128从姜启身上带回来。”青年说,“警方那边没有回应,他肯定会去寻求监管局、乃至圣一教的帮助。我担心c-128被他们控制。”
  舒星舟熟悉噩梦高塔,更熟悉每一只噩梦。结合姜启的表现,他想找出目标来,简直易如反掌。
  没能再接再厉、摧毁姜启的神智,一号觉得有些可惜。
  但舒星舟的顾虑也没错,他只好恹恹应下。
  大抵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舒星舟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声笑着道。
  “忘记说了,谢谢你,一号。我知道你是为我而生气。不用担心,姜启他会为自己做出的事付出代价。”
  舒星舟看得分明。
  c-128虽然是装神弄鬼的一把好手,但如果不是姜启本身精神薄弱,也不会在短短二十四小时内,便溃散到这个地步。
  至于他的意志为什么千疮百孔……
  舒星舟只能说,有些东西是碰不得的。
  姜启想借违规药物通过考核,却没有想过,药物之所以违规,是因为它本就不该被使用——这些药物的副作用,迟早会侵蚀干净他的身体,现在只是开胃小菜罢了。
  而所图甚大的圣一教,大抵只将他视作棋子。对待一次性的消耗品,又何必浪费心思保养呵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