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司媛的话太过言简意赅,连见惯了宫廷诡斗的邵宁郡主都觉得惊世骇俗。
  然而司媛却丝毫没有说错或要反悔的样子,看着面前呆滞的人,她很清楚邵宁难以置信的原因。
  白越依这个名字,可是缠了淮郡王府十几年还甩不掉的丑闻。
  因为这孩子的母亲,是前朝罪臣之女惠妃的贴身丫鬟,白鹃的儿子,甚至这孩子连姓都是随母姓,祖籍都入不了。
  至于为什么堂堂淮郡王会和一个废妃的丫鬟有夫妻之实,这事就没人知晓了,但不妨碍坊间以讹传讹的流言蜚语,因此这件事也成了王府与宫廷最讳莫如深的秘密。
  “媛儿,我知道你向来知分寸,你与那白越依可有何交情,值得你把此生托付给他。”
  邵宁郑重其事的问道,她露出来前所未有的凝重。
  而司媛只是轻描淡写了编了一句话,却杂糅了她的愧疚与决心:
  “三前宫中围猎,那日他救我于山崖之下时,我此生便就是他的了。”
  邵宁被这解释堵的哑口无言,她知道三年前司媛确实在围猎受了伤,可那时她嫌酷暑难耐,未曾前去,没想到竟发生了这种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重伤时被少年人所救,许以终身更是常见之事,毕竟自己与太傅公子就是因落水而认识的。
  邵宁与司媛同龄,也很是理解司媛这份感情,心中没了疑虑,便也放下心来:
  “我帮你,可那白越依如今身份卑微,除去你家里人的反对,你嫁去后还恐会受淮郡王世子与府里人的刁难,若多有不顺,定要与我诉说,我为你出头。”
  胡编乱造了一个莫须有的故事,司媛也有些心虚,那日围猎她只是划破了手指而已,可面对邵宁的撑腰,她还是感到无比暖心:
  “此生知己,有你足矣。”
  这边有了邵宁的帮助,司媛便也放下心来,至于侯府这边,她知道父亲向来对皇上赤胆忠心,从无二心,可就因如此,上一世就败给了这忠诚二字。
  伴君如伴虎,皇上对忠臣向来也只有放心二字,却谈不上信任,又刚坐在那至尊之位没几年,难免草木皆兵,因此才被淮郡王鼓吹了耳边风,信了侯府谋逆的谗言。
  皇命难违,这次外人看来荒唐的指婚,或许能成为敲醒侯府愚忠的棍棒,让他们知道,即使是忠臣,在那冷酷无情的帝王眼里,也是能随意打压的存在。
  邵宁郡主的办事就是妥贴,转眼便到了迎接圣旨之日。
  偌大的厅堂里,平元侯与一众家属女眷纷纷磕头跪地,迎接皇恩,据说这次指婚的对象传言是淮郡王府年轻有为的大世子,与侯府大小姐简直是郎才女貌的一对佳偶,侯爷和侯夫人虽是跪着,可心中却隐隐透着欣慰。
  那为首传旨的御前大太监,手持拂尘一甩,展开玉轴圣旨,声音铿锵尖细,沉稳有力: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平元侯嫡女司媛,淑慎性成,雍和粹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特赐婚淮郡王世子,白越依,礼于京兆四年七月五日成婚,钦此。”
  随着大太监拖长的尾声,厅堂之中落针可闻,所有人的表情仿若听到了这辈子最震撼的事,一时竟没人回得过神来。
  还是司媛赶忙大声谢旨,拉回了众人差点对皇上不敬的大忌:
  “司媛接旨!谢主隆恩!”
  “谢主隆恩!”众人纷纷磕头谢恩。
  待那大太监走后,最先回神的是侯夫人,她拉过司媛,不敢置信的哭着埋怨:
  “我的好媛儿,竟然要嫁给那身份低微的王府弃子,为何皇上要如此狠心?”
  设计全局的司媛此刻却只能装作惊慌失措,一无所知,她故作坚强的安慰:“母亲,没事的,我不会让自己去了受委屈。”
  侯爷更是长叹一声,整个人都仿佛瞬间老了几岁,他第一次对自己所坚信的忠诚有了动摇之心:
  “皇命难违,若看侯府不顺眼,大可罚我老头子,为什么要牵连我的女儿,拿她的一生来牵制侯府,真是帝心难测啊!”
  纵使心中有无边的愧疚,司媛也不能说实话,为了今后侯府上下所有人,她必须心狠决绝。
  三日后,大婚之日。
  淮郡王府派了很有气派的轿车来迎接,尽管是个不受宠的庶子,可见他们对排面与名声有多重视。
  这厢司媛却不紧不慢的依着碧玉为自己插头簪和盖红头,然而碧玉却一点都不高兴,“小姐,奴婢还是觉得委屈您,那个什么白越依哪里配得上小姐的名分?”
  “你呀,喜怒哀乐全在脸上写着。”司媛指点她。
  然而碧玉却偷偷扭过头抹眼泪,“可是小姐,你是不知道外面的传言有多难听。”
  怎么可能不知道,司媛心想,她上辈子猜了一生的帝王心术,才保下不停试探皇上底线的王府,这次她不过是顺心之举,一些所谓的流言又算得了什么。
  “碧玉,你是我的陪嫁丫鬟,以后去了王府,可别在说这种话,别人如何轻贱我都无妨,但唯独你不行。”
  被自家小姐数落后的碧玉,也自知自己言失了,她连忙和司媛认错:
  “小姐,我大字不识几个,但小姐的话我向来都记在心里,下次碧玉不会再这么说了。”
  司媛没有要责怪碧玉的意思,她身边的忠人不多,这丫头上辈子为救自己,白白搭上了性命,这次肯定是要牢牢护住的,待她事成之后,将来再为碧玉寻个好人家,也是她能唯一为这丫头做的事情了。
  府外马车从街头排到街尾,涌动的百姓络绎不绝,比肩继踵,都个个伸头探脑的去观望这场盛大的婚礼。
  司媛在媒婆的搀扶下上了轿子,随着一声起轿,伴随着唢呐和鼓的奏鸣,她深知自己这一役,终究比前世困难百倍,可想想前路有知心人相伴,她便没那么忧心了。
  这次王府迎亲虽是表面做足了功夫,可内里却不见得,前来迎接的刘管家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那假笑挤的连眼睛都看不见:
  “哎呦,司小姐,舟车劳顿,王爷和夫人的都在前厅等着呢,请吧。”
  司媛扶着碧玉的手下轿,她只淡然道:
  “带我去拜堂吧。”
  刘管家面上和气,背地里直翻白眼,还生怕没人看见似得,惹的一旁的碧玉几次想开口都被自家小姐打住了。
  到了前厅门口,司媛走进去拜堂,刚来王爷和夫人面前,她就听到王爷无奈又厌烦的催促声:
  “怎么这般荒唐,快去找他!”
  接着便是王夫人禾氏小声的询问:
  “老爷,都两个时辰没找到人了,不然算了,这堂就这么拜吧。”
  王爷无奈,面对众宾客,他只能拉下老脸宣布了这场只有一人的拜堂。
  司媛心有疑惑,但此刻并非深究的好时刻,她只能按着规矩拜完,在被禾夫人扶着入洞房时,才等来了一番解释:
  “那个,司媛啊,那小子是卑贱出身,并非善类,性格也野性难驯,他今天胡闹不来,等我们找到他,定教训他一番不可,简直不成体统。好了,进屋吧,忙活一天也累坏了,来人!煮碗虾仁粥端来!”
  “不必了,娘您回去吧,有碧玉陪着我就行。”
  见不得禾夫人这做表面功夫的嘴脸,司媛客套两句给人送走了。
  碧玉有些疑惑,她一路上都没吭声,到了屋里才敢说上两句:
  “小姐,今天真是荒唐大了,新婚之日新郎不露面,连那禾夫人都一副急着避嫌推脱的样子,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碧玉边说边抽泣,她是真替司媛委屈,堂堂一尚书府的千金小姐,在这么一个没落的王府遭此不公,她越想越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于是就说:
  “小姐,不然我偷偷回去告诉老爷吧。”
  “去吧,若是你想我遭不公的丑事传出去的话,尽管去说。”司媛有些无奈,说话也多了分斥责的意思,她之前说的话碧玉怕是都忘了。
  “是碧玉考虑不周了,以后凡事会问过小姐的。”
  到底是担心则乱,司媛也是觉得这丫头和以前一样太沉不住气,也许是年龄小的缘故,自己以后还要多教教她才行。
  晚膳过后,司媛就让碧玉去睡觉了,自从拜过堂,已经过了三个时辰了,那白越依还不见人影。
  窗外月光清冷,稀疏的透过门窗,许是入夜微凉,司媛也不想等了,她关上窗户,点燃了烛火,正要将门也关上时,一只布满伤痕的手突然卡在门缝里,吓的司媛马上松开手后退几步。
  门被渐渐推开,一个蓬头垢面却身着新郎婚服的小子走进门内,他缓步挪到墙角,一双鹰桀的眸子戒备的看着眼前和自己天差地别的女人。
  司媛看着眼前的少年,心中震惊不以,两辈子见惯了尔虞我诈,内里见事早没了波澜的她,怎么也没想到前世那活成风光霁月大将军的白越依,曾在王府时活的竟是这般狼狈不堪。
  此刻的白越依,不近生人,婚服肮脏不堪,俊秀的脸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他伤痕累累的出现,让司媛第一次有了想将罪魁祸首剥皮抽筋的念头。
  她想过去为白越依看下伤势严不严重,可下一刻,自己那仅存的同情立马烟消云散,只听白越依说:
  “惺惺作态,现下无人,你有话直说便是。”
  这下司媛算是知晓了,并非自己前世苛刻,而是这小子一身硬骨头,纵使再如何落魄,也不会低头去求人。
  这幅隐忍的性子,倒是让她有些刮目相看,虽不知白越依是何时喜欢上自己的,可惜她现如今也不是别人,对付那些个朝中老狐狸她都游刃有余,更何况是自己这乳臭未干的小夫君?
  “你自小生活在府里,肯定也明白利益共存。况且你我现在已经结为夫妻,早就拧绳一体,荣辱与共,难不成连这点小事你都想不通?”
  许是听进了司媛的话,早就疲累的白越依把她的话掂量了半晌,也终是软了软性子,任由司媛把他拉到那椅子上坐下,脱下上衣用酒为他化瘀。
  少年消瘦微薄的肩背上,是经年久月被人打下的痕迹,新伤旧伤叠一起,可怖至极,让人难以去想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日常经受的是怎样的折磨,也再一次刷新了司媛对王府这些人的认知。
  回想上世劫狱救她的白越依,她死后是不是少年将军早就将王府彻底抄家满门,为自己报仇雪恨了,可惜却没办法亲眼看见了。
  心中颇为遗憾,司媛下手也没了轻重,惹的白越依一胳膊将她挥开,但想起这女人为自己疗伤,火又不敢发,只得憋着一口气埋怨:
  “嘶,疼死了,你怎得回事,故意的吗?”
  “你怎么如此娇气?”司媛想这小夫君真是得寸进尺,被人打时也这么横就行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十几岁的少年血气方刚,最听不得与弱有关的字眼,仿佛脸面都丢尽了,白越依一把拿过酒,他冷声赌气:
  “用不着你,我自己来。”
  看着眼前还稚嫩的夫君,司媛突然起了逗弄之意,她坐在一旁支着手臂撑起头,含笑道:
  “为什么见我就不能好好说话呢,明明我们已经是夫妻,是我的模样你不满意吗?还是你害羞了?”
  被司媛这般调戏,白越依用伪装成熟建立的壁垒差点不攻自破:
  “你这女人竟会胡说,谁知道你是不是利用我做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在我面前不必装好人。”
  这话令司媛啼笑皆非:
  “我利用你什么了?”
  白越依扭头不语,他也不知这女人怎么利用自己,可他就是觉着有。
  “不说这个。”司媛知晓常年受虐待的少年之前并没见过自己,心也上了把锁,那锁不是一朝一夕能放下的,只能慢慢看缘分去化解他的伤疤,再次把目光放在少年明显肿了一圈的手臂,司媛的语气陡然变冷:
  “这是绳子磨出的伤吗?你大婚之日没来,难不成是有人把你绑住关起来了?”
  少年的静默不语,加深了司媛的肯定,她接着问:
  “锁你的是谁?”
  白越依小声说:“眼睛被蒙起了,夜里扫地小厮前去,才把我放出来,不知道是谁。”
  听着少年无力的描述,司媛用手指蘸酒在桌上推演卦象,一盏茶的功夫,她抬眼道: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