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都市小说 > 捌零之后 > 平地惊雷
  
  周老队长得癌症了。
  尽管生产队已经解散好几年了,但是一提起周老队长,大家也都明白说的是谁。
  周老队长就是我爷爷,周保林。
  这个消息就像一个安静的炸弹一样,悄无声息地在红庙镇就传开了。红庙镇位于冀南大平原的中南部,由东南西北四部分组成,根据方位分别称为东红庙、西红庙、南红庙、北红庙。镇子正中间是一个无比雄壮的红色庙宇,高达十多米,宽有五米多,前后深又有五米,不同于其他庙宇群建筑,此庙是单体建筑,庙内供奉的观音菩萨像。始建年月已经无迹可考,据传明初先民由山西迁来此地,见到此红色庙宇就停了下来,并在周边建起了村庄。历经数百年风雨洗礼,红色庙宇几经翻修,却是愈加显得巍峨,而红庙镇也是人口越聚越多,已有上千户人口。
  镇上有四大姓氏家族,南红庙以周姓为主,北红庙则以冯姓为主,东红庙以赵姓为主,西红庙又以陈姓为主。据传四大家族早些年同姓之间是不能通婚的,异姓之间联姻就比比皆是了,因此,整个红庙镇之间逐渐形成了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经常是亲戚的亲戚可能就是邻居,邻居的邻居可能又是亲戚,整个镇子靠血缘关系拧成了一股绳。
  我爷爷得病的消息自然很快就传开了。爷爷虽然被人称为老队长,其实他还不算很老,头些日子刚刚过完六十岁大寿。而说是大寿,其实就是六个儿子、两个女儿齐聚一堂,守着老人吃顿饭的事情。那时候分产到户虽然已经有四年多了,可是家里人口太多,加上孙子辈的都有三十多口人,日子还是很艰难。即使是老人六十大寿,也是没有大鱼大肉的,奶奶在灶台切大葱炝个锅,加水烧开了,满满地煮上一大锅面条,已经是不可多得美味。
  我记得那天,我和邻居家的小伙伴在他们家平房屋顶玩“打三角”的游戏,突然就被葱花的香味吸引住了。才突然想起来那天是爷爷的生日,就从房顶一跃而下,顺势在地上一个轱辘猫,爬起来就跑过去找面吃了。
  爷爷有六个儿子,两个女儿。老大是我大伯周风庭,高中毕业之后就在红庙镇中学当了老师,是家族中学问最大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吃公家饭”的人,属于非农业户口,每个月都工资可以拿。我父亲周云庭,排行老二,初中没读完就回到家中帮爷爷在生产队干活挣积分了,家庭的重担反而承担得更多一些。大姑姑排行第三,虽然排在第三,却是家中结婚最早的,姑父是东红庙的赵姓人家。这显然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家庭,其他家庭成员的情况我们后面再慢慢细说。
  爷爷生日过后几天就是中秋节,可是父亲已经等不及过这个团圆的节日了,他要出趟远门。地里的白露大葱刚刚收回来,要趁着天气还没有冷赶紧卖出去。农村冬季没有太多的蔬菜可贮存,除了白萝卜、大白菜,就是这份白露大葱了。父亲在家中那辆看起来破烂,却又结实耐用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左右两侧绑上了两个硕大的框子,再把打捆得整整齐齐的大葱一层又一层地叠放在框内,等到溢出框外之后,又向上叠加了三层,远远看来就像两座小山一样,中间有一道细细的小缝,那是车座的空间。父亲每次骑动这样的自行车的时候都需要有人帮忙在后面推一把,又或者找一个下坡的道路,待到坐好之后,只管扶好车把,目视前方,使劲蹬就是了。
  奶奶给准备好的黄面馍和咸菜疙瘩就放在了随身带的布包里面,这点口粮也就是路上两天挡饥之用,到目的地之后的口粮就靠跟老乡讨一口吃了。那个年代吃的都不宽裕,有时候没有人给,就只好饿着肚子了。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父亲卖葱并不是卖给某家商店,而是沿街叫卖,这些葱往往要卖个十天左右,连去带回一般至少半个月的时间。
  这天父亲从外地卖葱回来,刚刚走到红庙门口,就听到有人叫他。
  “云庭啊,你怎么才回来啊。”
  父亲停下自行车一看,原来是东红庙的赵三,他的堂哥娶了我大姑,也算是实在亲戚了。但是,这赵三小时候是一个二流子,喜欢打架,也经常欺负我父亲。即使到现在,父亲仍然不是很喜欢他。
  “没事儿了三哥,在庙口消遣呢?”
  父亲随口敷衍地回答道。
  “我这是消遣啊?我是要去你家,周叔生病了,你是不是不知道啊,都在家等着你呢。”
  赵三一咧嘴,倒是正经上了,板着脸正色说道。
  父亲一听说老爷子生病了,也就不再跟他多说,脚尖一点地,蹬起自行车飞快地往家赶。从红庙口到南红庙周家也就八百多米,父亲骑车也就是几分钟的时间就到家门口了。自行车拐进院子的时候,由于着急,拐弯太猛,车轮打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父亲也来不及扶起自行车,就慌里慌张地冲进屋去。
  屋内挤得满满当当,除了大伯之外,其他家人都在,大姑姑和姑父也在,还有村里几个邻居,奶奶一个人在炕边上坐着抹眼泪,只是看不见老爷子。
  这么多人来探望老爷子,父亲就知道这病不简单。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问,奶奶一见老二回来了,哭声又更大了,姑姑抬头看了我父亲一眼说:“回来了二哥。”抽了一下鼻子,叹了一口气,又低下头去,显然刚刚哭过。
  这时候大伯回来了,跟着他一起进来的还有赵三。在这个大家庭中,除去爷爷,大伯在家中是最有威望的人了。
  “大哥,爹的病怎么回事啊?爹呢,怎么看不见他?”
  自从我父亲进屋,都没有人正经跟他说话,除去哭还是哭,大伯的回来又刺激了姑姑,也低声哭了起来。大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大声说:
  “都别哭了!爹的病怎么了!有那么严重吗!没事儿也得让你们哭出事儿来!”
  屋内瞬间安静了。大伯叹了口气说:“云庭啊,咱爹是食道癌,县医院的医生说幸亏是早期,还能治好,成功率挺高的,但是要抓紧做手术。咱们县里条件不行,没有主刀医生,现在还做不了这样的大手术。”
  父亲听到这话,心中就像是淤积的血痂裂开了一样,一阵阵地眩晕,着急地说:
  “那怎么办啊大哥?咱爹怎么会得这种病啊,要不咱们去市里的大医院吧。”
  父亲一着急这话就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不知道从哪儿说了。
  大伯皱了一下眉头说:“这病确实很蹊跷,咱爹头两天说是吃饭喝水的时候喉咙总是疼痛,咽口唾沫也是疼,今天就带他去县医院检查了一下,谁知道竟然是这种病。”
  赵三在旁边背着手说:“风庭哥,你们不行联系一下雨庭吧,他不是在部队都当官了吗?让他给联系一下部队上的医院吧,部队的医生医术肯定高明。”
  真别说,一着急这哥俩还真忘记了这茬,为什么不联系一下老三呢?这赵三还真是提醒的及时,旁观者清嘛。
  “老三虽然总是打我吧,但是我觉得他还是有能耐的,比你们哥俩都强。”
  赵三兀自还在说个不停,哥俩却无心再听下去了。大伯径直走出屋门,扶起还倒在地上的自行车去给老三发电报去了。父亲回头看见在炕上奶奶身边叠三角的我了,就狠狠地骂了句:“大明,别在这里待着了,赶紧回家,替你妈看妹妹去,让她过来做午饭。”
  是的,我小名叫大明,我大名叫周小明,拗口吧,但就是这样。这一年我五岁,妹妹只有两岁。前面提到的老三就是我三叔,名雨庭,从小就性格急躁,经常跟邻村小孩子打架,也是下狠手。赵三欺负我父亲,我三叔就替他二哥出面,经常暴揍赵三。有一次隔壁合义村的一群半大小子在红庙镇看露天电影,跟三叔起了争执。三叔拎起砖头把两个后生的头都砸破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那天赵三的头也被砸破了,也给算在了三叔身上。后来两个村的支书出面调解,爷爷去几家登门道歉而和解。回来后,爷爷放出狠话要把三叔双手剁掉,三叔吓得一连几个月东躲西藏。
  后来赶上县里整治专项活动,爷爷担心三叔被人拎出来说事,就让三叔应召入伍了。那年三叔只有十七岁,年龄不够,后来就把年龄改大了一岁。
  转眼十年过去了,三叔写信回来说在部队上当排长了,还跟部队医院的一个医生把结婚证领了,只是那几年部队任务太多,从西安转移到西宁去了。而三婶还留在西安,在第二军医大学附属医院做医生,已经是主治医生了。
  这两年都没有写信回来,不知道原来的地址还能不能找到他,电报能不能收到。父亲想到这些,又有点担心去县城发电报的大伯,却突然想起来了老爷子,他进家已经有一会儿了,却始终没有看到这位当家的。
  不用说,老爷子肯定去地里了。父亲见我母亲已然过来做饭了,就独自走出了家门,往周家坟那块儿地走了过去。
  果然,当父亲走到地头的时候就看到爷爷。他一个人坐在坟头,呆呆地看着眼前刚刚冒出头的麦苗。
  “爹,你咋在这儿坐着嘞?该回家吃饭了。”父亲边说着边向坟头走过去。
  坟是周家祖坟,已有十余座坟头,在这块地的一角已经是不小的一片,坟头中间是三棵粗壮的杜梨树,已经干瘪的小果子在坟头落了一层。爷爷就靠着杜梨树,坐在坟头。听到老二的声音就抬起了头。
  “老二回来了。”
  过往老爷子总要关心一下葱卖了多少钱,有没有被狗咬等等,这次却只有这么一句。
  “爹,我都知道了,你也不用担心,这病能治好的。”
  父亲知道爷爷的顾虑,就安慰他说。
  “哎,没事的,我已经六十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那还没有成家的六弟和二妹啊。”爷爷说到这里不由得落下泪水。
  这一幕让父亲一下子无所适从。因为爷爷作为农村的生产队老队长,在村里一贯地主持公道,解决各种纠纷。家中八个子女饿得嗷嗷叫的时候都没有见他皱一下眉头。他就是一座山,似乎有无穷的能量,坚强、坚韧,永远不会被打倒。而今天他居然哭了。
  “爹,大哥去给雨庭发电报了,我们去西安做手术,肯定能治好的。那边的医生都是给部队上首长看病的,咱这病都不叫个事了。再说,老三家媳妇儿不是也是医生吗,自己家的事儿肯定更得当回事了。”
  爷爷听到这里又一次抬起了头:“西安不远得很吗?我们怎么过去啊?”
  父亲一听就放心了,老爷子的内心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有时候就是这样,大到一个家族,小到一个人,处于极度黑暗之中的时候,哪怕是一点点的火星,都是可以给人带来无限的希望的。
  大伯电报发出去了,费了大伯半个月的工资。接下来就是等待了,漫长的等待。等三叔回信的这段时间,家里就跟过年一样,一波又一波的亲戚,你来我往,络绎不绝。大伯去学校讲课,一切就都由父亲操持。大家都是来探望他们心中的周老队长的,也都没有空手的,一斤鸡蛋、半斤肉都是标配。但是,父亲却是心情低落得很,老三那边到底什么情况啊。
  十天后,三叔才回的电报。因为部队在山中执行任务,回营后三叔才看到电报。因为当时有特殊任务不能请假返乡,就联系在西安的三婶落实老爷子住院手术的相关事宜,一切安排妥当后才给家中发来了电报。
  电报是先发到了县邮局,再由邮递员送到各家各户。负责红庙镇的邮递员是隔壁村高八庄的刘老头,大伯学校订的报纸都是他给送的,所以跟周家都比较熟悉。
  这天刘老头在周家门口大喊:“周队长,周队长,西宁来的电报,让你去西安呢。”爷爷闻听走出了家门:“老刘,哪还有队长啊,以后别乱叫了,让官家听到了还以为咱们生产队还没有解散呢。”
  刘老头笑笑不接这话茬,把电报递给了爷爷,又说:“老三是不是让你去看病啊,这可得抓紧啊老周,真羡慕你有这样的好儿子。”
  电报只有五个字:速去西找春。大伯说:“这老三可真会省钱,春是不是就是三弟妹呀?也不说清楚。”但是让去西安的意思是很清楚了,那就抓紧时间安排起程吧。
  首要的任务就是谁陪老爷子去西安。由于大伯还得在学校任教,肯定不能去,父亲就肯定得去,母亲不是很乐意,也没有办法,只是嘱咐四叔帮忙把地里小麦过冬水给浇了就可以,四叔雪庭喜欢捣鼓一把破猎枪,一到秋冬天就会在地里蹲守打兔子,有时候还能打到一个狐狸,浇水的活虽然不愿意干,但是比起来去西安还是要好一点的,至少不耽误打兔子。其他人就只能由二姑一起过去了。二姑名唤心亭,这年也已经十八岁了,刚刚高中毕业。
  只有奶奶哭着喊着要去,大伯大声说:“你去了家里谁做饭啊?!再说了,你去了还得安排人照顾你呢。”奶奶这才作罢。
  定好了去的人选之后,就是费用,家里把所有能拿出来的钱凑到一起也只有两千多块钱,手术费需要多少也不知道,只能祈祷够用吧,其实不够又能怎么样。
  行程定好之后,大伯就给三叔发了电报,告知了车次和时间。
  县城到邯郸市大约五十公里的路程,自然是一马平川,而从邯郸到西安就要穿越太行山,又途径华山,火车穿山越岭地大约需要15个小时才能抵达西安。
  这是老爷子第一次出邯郸市,也是第一次坐火车。当他站在站台上前前后后看着十八节车厢的绿皮火车时,惊讶得合不拢嘴。
  “云庭啊,这火车可真长啊,长见识了,长见识了。”
  二姑也是惊讶得目瞪口呆,父亲虽然也没有坐过,但是上次送雨庭从军,这站台好歹也来过一次,因此,一副见过大世面地说:
  “爹,咱得赶紧上车了,上晚了就抢不到座了。”
  三个人其实都是有座位的,倒也不用太着急。坐上车之后,三个人看着车上有打热水的地方,也有厕所,还有来回走动卖零食的小车,依然是大为感叹。
  只不过,他们这一路上基本是不敢吃不敢喝,奶奶准备的几张面饼也没有拿出来吃。父亲倚着座椅结结实实睡了一路,从河南卖葱回来基本上还没有机会休息呢。
  西安终于到了,出站时,二姑扶着老爷子,父亲扛着一床棉被和换洗的衣物。随着拥挤的人群簇拥着出了站,可是“春”在哪里呢。
  父亲站在出站口,紧皱眉头左顾右盼,心中暗自抱怨这三弟怎么也不讲清楚。这时二姑心亭突然指着边上说:“二哥,你看那呢。”父亲顺着二姑手指的方向一看,只见出站口不远处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的女孩手举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三个大字:红庙镇。
  这可能就是三弟妹吧,父亲想着就一溜小跑迎了过去说:“您是弟妹春吗?”那女孩笑着说“是地,我是何琪春,您是二哥吧。”
  “是的是的,我是云庭,雨庭电报上给您说了哈。”
  “这是老爹爹吧,”三婶看了二姑一眼说“这姑娘是谁啊?”
  二姑忙接过话头说:“嫂子,我是心婷,这是咱爹。”
  老爷子盯着三婶上下看了几眼,笑着点点头,心中暗想:还是老三有眼光。
  三婶何琪春,陕西女孩子,难得的是竟然一米七五的大高个子,父亲身高一米七挂零,跟在她身后显得略微有点不协调,二姑搀着爷爷走在后面。
  “弟妹,给你添麻烦了,不耽误你上班吧。”父亲心中不知道怎么地,竟有些惭愧,又有一些自卑,说话也显得极不自然。
  “二哥,你这是哪里话呀,咱们不是一家子人嘛,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这班哪有上得完的,今天接老爷子就是我的工作”。
  三婶倒是落落大方地说:“雨庭说了,你们远道而来,尽快安排手术,我已经给医院主治医生都说好了,今天直接去医院办入院手续,然后明天彻底检查一遍,再安排时间做手术,你看行不行二哥?”
  父亲忙不迭地说:“好好,都听你的,都听你的,住进去后,你忙你的,剩下的事情有我和二妹呢,你就放心吧。”
  三婶安排了一辆车来接老爷子,这让父亲和爷爷都非常感动,父亲却有点忐忑地说:
  “弟妹呀,这一趟得不少钱吧。”
  三婶坐在副驾位上,回头笑着说:“二哥,这是我单位好姐妹的车,不用钱。”
  父亲这才注意到司机是一位女士,忙冲着司机方向说:“哎呀,那更不好意思了,谢谢你啊。”司机笑着点点头以示答复。
  “雨庭家的,三儿不在西安吧。”一直没有说话的爷爷突然问了一句。
  “老爹啊,雨庭去青海了,都三年多了,快回来了。您放心吧,有我们在呢。”
  三婶笑着说,突然意识到老爷子应该是想儿子了。确实是想儿子了,十年不见了,走时候还是个孩子,而今天已经结婚成了家,自己却又没有给孩子做如何贡献,现在生病了,却又来打扰孩子。
  老爷子想着低下了头,二姑却是一脸兴奋地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
  车站离医院不是很远,十几分钟时间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