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问默了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嫂子以为许问不好意思开口,还鼓励她:“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我跟你说不是我吹,这大院里还没我不认识的,我看看谁这么有福气娶了个天仙似的姑娘?”
  许问见躲不过去了,只得回答:“他叫路远征。”
  一直跟许问搭话的那嫂子啪得把放了馅的饺子皮掉在面板上啊了一声。
  她嗓门大,这一声引得本在闲聊的众人都看了过来。
  许问不太自在的低下头。
  “路远征?路连?你是路连老婆?不对啊!上次见他他还是单身呢!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的?”
  “就夏天他休假回去的时候。”
  “哎呦!”那嫂子抬头指了指对面几个同样惊讶的兵哥哥,“你们这路连保密工作做得可真好!难怪我去年想给他说门亲事,他死活不同意。原来家里头有个这么漂亮未婚妻!路连也不够意思,悄没声就把婚结了连块喜糖都没给咱们。”
  许问本想说他们今年刚认识就结婚了,但觉得要说了这嫂子大约会尴尬,又把话咽了回去,只说了句:“刚结婚他就被召回了,应当是没来得及说吧?”
  大家似乎对路远征的私事十分感兴趣,一个个问题朝许问扔了过来。
  “嫂子,你跟路连怎么认识的?”
  “嫂子,你跟我们路连第一次见面没被吓哭吗?”
  “嫂子,路连现在醒了吗?”
  “……”
  许问根本插不上空回答。
  “许问。”
  许问回头,路远征坐在轮椅上被他的通讯兵推着,轮椅扶手上还绑了根细竹竿挂着输液瓶。
  许问:“……”
  您这造型还坚持出来图什么?
  腹诽归腹诽,还是放下擀面杖,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走向路远征。
  到了跟前,路远征小声问许问:“他们没为难你吧?”
  “你平时人缘很差?”
  路远征扬眉,“嗯?”
  “那你害怕什么?”
  路远征嘿了一声,“我怕你不自在好心给你解围,你倒数落起我了。”
  “好吧!谢谢你。”
  “看你适应挺好的。那你先跟他们玩会儿,我去开个会。”
  “都这样了还开会?”
  路远征笑笑,“嗯,有点事。”
  他笑容很淡。
  许问猜大约跟那些牺牲的战士有关,便没多说什么,只嘱咐路远征一定小心伤口,不舒服了就请假回来。
  人多力量大,水饺很快包好了。
  剩下的面还被一个同样北方来的嫂子给做了手擀面。
  等他们忙活完,炊事班的年夜饭也准备的差不多了。
  战士们搬了些桌椅摆在路边的广场上。
  每六张木方桌拼在一起上面铺了报纸,成为一张大长桌。
  一个连队一组长桌,除了需要站岗的都围在桌边坐了下来
  许问坐在路远征的轮椅旁,她注意到其中一组桌子上虽然摆了酒菜,但是一个人都没有。
  许问小声问路远征,“这是哪个连队还没来吗?”
  路远征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垂下眼,“是今年那些来不了的兄弟。”
  许问刚数过,那桌上正好十七副碗筷,一下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这次牺牲的战士们,忙道歉:“对不起!”
  路远征摇头,“这有什么对不起的?难过虽然难免,但是他们的死本身就是骄傲!”
  许问点点头,没再说话。
  饭桌上的氛围很好,许问第一次参加这种集体年夜饭,觉得挺新鲜。
  过了会儿,宋学勤到了。
  连队的人忙起身给他让座。
  宋学勤摆摆手,只接了递到他手边的酒,“大家过年好啊!”
  “营长过年好!”
  “今天我来,有两个事要宣布。因为也会牵扯到家属们所以才借这个场合宣布。不过宣布正事之前,先敬我们牺牲的战友一杯酒。”
  所有的战士全部起立。
  很多家属也跟着站了起来。
  “扶我下。”路远征小声开口。
  许问和另外一个战士把路远征架起来。
  路远征一条腿上有石膏,一条腿上刚拆了线,单这一站就让他绷直了身体倒吸一口气。
  许问听见他闷哼一声,晃悠了两下,站住了,松开了许问的手,背脊挺直。
  宋学勤等路远征站好才下令:“敬礼!”
  百来号战士,齐刷刷地朝着那张空桌子敬了个礼。
  “敬酒!”
  宋学勤带头,把酒倒在了地上。
  其他人也一样。
  许问见路远征手都开始抖了,忙扶着他坐下。
  “虽然是咱们战士们拿命换来了群岛的全面胜利。但我今天来也不是论功行赏,主要是想通知大家两件事。
  第一件,路远征同志自入伍以来,屡次立功。任职期间也是战功赫赫,表现十分优异。这次群岛战争路远征同志更是立了不小的功。所以组织上宣布提拔路远征同志为咱们一营营长。任命通知书等过完年会下达,到时候全军也会出通知。”
  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许问侧过头看向路远征。
  他眉眼里没有半分喜色。
  “第二件事和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随军的嫂子们和孩子们都有干系。过了年咱们营要负责接管其中一个岛。那不光是个荒无人烟的岛,出入也不方便,物资短缺。唯一能保证的是未来一段时间不会再起战争。
  咱们这里条件虽然不好,但是好歹有几间能遮风避雨的房子,离村子也近,真有事到市里也不过大半个小时。但是海岛上完全没有这个条件,什么都是从零开始。
  所以是不是要继续随军,不管是战士干部还是随军的家属,你们都回去商量一下。
  行,我就说这些。你们先吃着喝着!我还得去其他营转转。”
  宋学勤离开后,几张长桌上的人都异常沉默。
  许问旁边就坐着下午跟许问聊天那个嫂子,只听她长叹一声:“老吕走了,我也该走了。只是没想到他这一走,我们一起生活过的这个地方连个念想都没留下。唉!”
  许问倏地扭头看向她。
  才发现这嫂子抱着孩子坐在她旁边,再旁边就是另外一位嫂子,嫂子旁边坐着一位战士,估摸是那位嫂子的丈夫。
  也就是说,大家都是一家人坐在一起,这嫂子身边没人陪。
  而一般家属在的话,像这种时候不会安排有家属的同志去站岗。
  所以,这位嫂子的丈夫,她口中的老吕也在那张空桌上?!
  许问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叫了她一声:“嫂子……”
  嫂子看了看许问,擦了擦眼,笑了笑:“我没事。你刚结婚当军嫂时间还不久,应该还不习惯这种场合。我都早习惯了,每年都会有这么一张空桌。老吕每次出门我都是做好准备的。他回来了我就像捡了钱,不,比捡钱还高兴数倍。他要回不来……”
  嫂子有些哽咽,抿了抿唇,苦笑:“这次不就没回来嘛!我心口悬了几年的这把刀终于落了下来。我反而踏实了。”
  她话是这么说,可表情明显不是这么回事,脸上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许问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递给嫂子,却不知道怎么劝她。
  那嫂子摆摆手,用手背胡乱抹了把脸,“你说老吕他怎么就不能再坚持一回呢?只再一回就能上岛了!以后就不用打仗了!他怎么就不回来了呢!”
  许问用帕子给嫂子擦了擦眼泪,在她背上轻拍。
  这种事许问没经历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能体会这个嫂子的心情。
  路远征喉结滚了及滚,弯腰朝嫂子鞠了一躬,“对不起,是我无能,没能把大伙儿都平平安安带回来。”
  “路连,你这么说不是打我脸?”嫂子摇头,“你自己都差点回不来!唉!我不是怪你也不怪老吕。我嫁他的时候他就是个兵,我跟了他就得做好有这一天的心里准备。我就是……就是有点难受。”
  谁都很难受!
  哪怕是第一次来大院,第一次这样过年的许问,心里堵着,喉头塞着。
  她只是个刚入门的军嫂,却也因为路远征短暂感受过当寡妇的滋味。
  她跟路远征感情那么浅都会很难过,何况这吕家嫂子一看夫妻俩人感情就很好。
  过了会儿,嫂子平缓了情绪,摆摆手,“大过年的不说这!来来,大家吃饭喝酒。”
  还是没人动筷。
  “赖我了!”嫂子自嘲地笑笑,“一时有点没把持住。你们别学我!他们要在地下有知也不愿意咱们大过年的这么哭丧着脸不是?再说了,这年是咱们这伙人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年了。等过完年,我就带着老吕回老家了。这辈子怕也见不着你们了。你们之间也有很多人会换岗也彼此不一定会再见。所以咱们不哭了,都开开心心把这个年过喽!来,我带个头先敬大家一杯。”
  嫂子说完一口干了。
  其他人纷纷举杯。
  这其他人里也包括路远征。
  许问手搭在路远征手背上,是个不认同的姿势。
  李道明说路远征现在不能喝酒。
  路远征没说话也没反抗,只是看着许问目露请求。
  许问咬了咬唇松开了手。
  有些时候,人明明知道不该做一件事,却还是忍不住会去做。
  无关对错,仅仅是情绪到了。
  许问还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其他人却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开始吃饭喝酒聊天。
  若不是那张空荡荡的桌子还在,许问甚至都会生出几分自己刚才在做梦的错觉。
  她过头看着吕家嫂子。
  她眼睛还有些红,却已经开始笑着给旁边才当妈妈的嫂子普及育儿经验。
  许问看着看着,有些悟了。
  他们不是不难过,只是能很快收拾起悲伤,珍惜当下。
  毕竟,每一次相处都可能变成最后一次,谁也不愿意想起这一天只剩眼泪。
  所以大家都拼命把悲伤埋进心底,把快乐传递给其他人。
  路远征重伤未愈,折腾了这半天,又站了一回喝了杯酒,明显精神和身体都快支撑不住了。
  许问没惊动正在唱歌喝酒聊天的众人,推着路远征往回走。
  只他们两个,没叫冬生。
  路远征说晚上冬生跟着连队的人睡时许问也没反对。
  家属楼就一张一米五的双人床,若冬生也回来三个人会很挤。
  平时也就罢了,主要路远征现在还是个重伤患。
  冬生睡觉又不安分,万一碰到路远征就不好了。
  回到房间,许问扶着路远征从轮椅挪到床上,两个人俱是一身汗。
  许问打了盆干净的清水,又把需要换的药拿过来,仔细看了看李道明写给她的说明。
  李道明临走又拉着许问嘱咐了几句。
  他说路远征一定不会遵医嘱,一定会下床一定会站起来也一定会喝酒,到时候万一又崩开的伤口,还得许问帮着处理。
  如果许问处理不了就得到医务室找军医。
  许问心想,大过年的能不麻烦别人就先不要麻烦别人了。
  她仔细看了下说明感觉自己应该没问题。
  确切地说技术上没问题,心理上还是有点的。
  尤其是路远征有些伤口的部位比较隐蔽,涉及男女性别的那种隐蔽。
  许问脸通红,盯着路远征大腿根边缘的纱布犹犹豫豫不好意思动手。
  路远征也没好到哪去。
  他躺在床上不能自理本就已经够尴尬了,许问虽然是他妻子但实际上比邻居女孩熟不了多少。
  疼到惨白的脸上浮上一抹红,跟许问商量:“要不,你帮我去医务室叫个人来?”
  “大过年的让人家休息下吧?再说你这也不涉及专业的医疗知识,换个药擦个身谁都能做。我要叫了人,人家笑话你还是笑话我?”
  路远征不说话了。
  心道被人笑话总比被你目光凌迟好。
  “刚那个嫂子姓李,她丈夫叫吕伟鹏。”路远征突然开口,他只是想换个话题让许问的注意力从他大腿上移开。
  果然许问扭头看向他,一脸认真聆听的表情。
  “你猜他们怎么认识的?”
  许问摇摇头。
  “有次我们需要跟兄弟单位演习就去了北海。趁休息的时候大家上岸逛了逛。赶巧救了被拐卖到东北的李嫂。李嫂是南方人,又不识字当时整个人被人贩子折磨得有点魔怔又惊又怕话也说不明白,她家地址我们都问不出来。
  但救了人我们也不能把人再扔大街上。我们当时说是休息其实也是有任务在身,不方便跟当地派出所泄露身份,只好先把李嫂带了回去。”
  这一分神,许问果然忘了尴尬,自然地在床边坐了下来,开始解路远征腿上的绷带。
  “我们单位特殊,女兵特别少,连卫生连都是男兵多。所以你可以想想带个妇女回去,一家人都傻眼了,不知道怎么安顿。老宋,就是宋学勤说人谁救的谁负责。
  那会儿我还不到二十岁,其他人都差不多,只有老吕就是吕伟鹏年纪略大,被我们投票投去照顾李嫂。
  他们年龄相仿,一来二去就互生情愫了。”
  许问拧干毛巾沿着伤口附近擦干净,拿手扇风想让残留的水珠快点干,还低头轻轻吹了几下。
  这其实是一个比较平常的动作。
  但位置不对。
  路远征这角度,看见的是许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半垂着,嘟着唇对着他大腿轻呼。
  他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即使重伤在身也不是说生理上就没了反应,一层薄红沿着路远征的耳尖迅速蔓延至脖颈。
  路远征见许问专注忙着,悄悄扯了身边的薄毯盖在腰腹上遮住尴尬。
  许问突然抬头。
  路远征瞬间绷紧了身子,一瞬间连呼吸都忘了。
  比被敌人用枪抵住头还紧张三分。
  许问眨眨眼,困惑地问:“后来呢?”
  这人怎么说到一半不说了?
  路远征:“……”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接着道:“后来当然是我们南下的时候顺便把李嫂送回家。”
  “那他们怎么成为夫妻的?”
  “送人回家的时候出了点状况。你别看李嫂现在这样,她家境其实很好。未婚夫家里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家。不过越这样越是麻烦。未婚夫一听说李嫂被人贩子拐走过就上门退亲,理由是把李嫂娶回去会被先说风凉话。娘家人也不愿意,觉得李嫂要被人贩子拐卖了这事传出去,名声必定有损。还会连累家里未娶嫁的兄弟姐妹……”
  “这又不是李嫂的错!”许问愤愤,“她家人怎么这样?”
  路远征脸色一白,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问,我不是人贩子,你轻点。”
  许问这才发现自己一激动,棉签戳到路远征伤口了,忙道歉:“对不起!很疼吧?我给你吹吹。”
  路远征心里更苦了,忙拦住她:“别别别,不用吹。我又不是冬生,不怕疼。”
  怕许问再说其他的,接着道:“李嫂也是个气性大的,当场解了裤腰带要上吊!我吕哥再次救了李嫂,对李家人道‘你们都嫌弃她我把她当宝贝!’
  当时别说李家人,我们都懵了。
  经过一番沟通,李家人痛快地答应把李嫂嫁给了吕哥。
  李家人连聘礼都没要,也不选良辰吉日,草草安排他们俩拜了堂。
  后来李嫂就跟着来随军了,这么多年一次家也没回过,约莫是被伤透了心。”
  “啊!难怪刚才看她那么难过那么舍不得这里。”
  “嗯,这里对她来说是她的家,也是她跟老吕共同生活的地方。所以真要搬走,她的难过不会比我们少。”
  “军嫂真的好伟大!”许问感慨。
  路远征提醒她:“你现在也是个军嫂了。”
  许问没说话。
  路远征想了想,“不过你还有后悔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