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征长腿一撑,自行车稳稳地停了下来。
  吉普车在路远征身边停下,副驾驶前后两个车窗玻璃缓缓摇了下来,露出三颗头。
  副驾一颗头,后座窗户探出两颗,像叠罗汉一样。
  他们都留着跟路远征一样的发型。
  三脸惊讶。
  “卧槽!路连你这什么情况?”
  “煞笔,你瞎啊?看不见路连胸前的红花上写着新郎?”
  “你才煞笔,就是看见了我才惊讶!咱们都要出发了怎么还结上婚了?”
  副驾上的那个翻了个白眼对后座那俩:“你俩都煞笔,结婚是提前订的日子!归队是临时通知的。他能知道吗?”
  他打开车门,跳下车,皱眉:“路连,咱们……”都是当兵的,特别理解现在的情况,但是,他们也没选择权,犹豫了下还是开口提醒:“咱们该走了。”又转脸看向许问,“嫂子好!我叫薛珏,跟路连一个连队的。”
  路远征扭头看许问。
  许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听见薛珏的话才抬起头,勉强笑了笑,“你好,我叫许问。”
  别说路远征,就是薛珏看见眼眶含泪的许问都不好意思再开口催促。
  许问跳下自行车,手搭在自行车把上,对路远征道:“你告诉我哪个是你……咱们家,我自己过去吧!”
  锣鼓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也是二三十口人,加上来村口看热闹的不下百人,本来还议论纷纷,听见这是要来接路远征走,没有一个人再说话。
  路远征张了几次嘴都发不出声音。
  他的新娘连门都没进就要被他丢下,虽然一直有心里准备,真到了这一刻,还是会难受。
  坐在后面骡车上的许切牵着冬生走过来。
  冬生挣开许切的手,跑到许问身边,牵起她的手,仰着头看她:“麻麻,别哭!爸爸走了我带你回家。”
  许问蹲下身子抱了抱冬生,眼泪到底还是流了下来,她擦了擦眼泪,强笑道:“冬生真好,那我们走。”
  她不走,路远征更为难。
  许问把冬生抱到自行车后座上,自己扶着空着的自行车把手,对路远征道:“你走吧!”
  路远征抓着另外一只自行车把手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喉结滚了几滚。
  终究慢慢松开了手。
  只艰难地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许问摇摇头,目光从路远征脸上掠过又看了看吉普车上的那几位嘴上嬉笑实为准备沙场赴死的兵哥哥,朝他们挥挥手:“祝你们平安凯旋!”
  说完扭头推着冬生往前走,眼泪哗哗地流。
  迎亲队伍也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等路远征,没有人动。
  整条路上,所有的人无声的向唯一移动的许问母子行注目礼。
  冬生还在安慰许问:“麻麻,没事的。爸爸经常出去,过几天就回来了。”想了想,又补了句,“有时候有点久,但是都会回来。我们一起等。”
  许问哽咽着嗯了一声。
  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冬生,能让路远征托孤,这一次一定是前所未有的凶险。
  路远征看了几秒,转过头来问开车的司机:“同志,还有其他人要接吗?”
  司机怔了下,反应过来连连摇头:“你是最后一个!我们到火车站最快要两个小时。”他抬腕看了眼表,“我最多还能给你半个小时。”
  再晚,他就不能保证能让他们赶上火车了。
  “谢谢!”路远征转头大步追向已经走远的许问。
  薛珏也反应过来,追向路远征:“路连,没准备红包能喝喜酒不?”
  后座上那俩对视一眼,也打开车门跳了下来往前跑:“我有红包!我可以喝!”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锣鼓队又重新开始敲锣打鼓。
  许家人一个个表情很严肃,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让问问嫁了吗?都到门口了。
  让问问嫁?婚礼都办不完。
  却也都知道这事没办法责怪路远征,他说了也不算,他也是没办法。
  一家人这时都明白过来,凌晨路远征敲窗户估计就为这事。
  朱美珍又开始摸眼:“问问这孩子……”
  许问知道了还执意要嫁过来。
  不嫁又能怎么样呢?
  许秋石皱眉:“行了!问问都没说啥,你哭什么?女婿是去保家卫国是英雄!把腰板挺直了!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问问自己当新娘这也是骄傲,看谁敢嚼舌根!”
  话是这么说。
  大话好话谁都会说,道理也都理解。
  但是自己的闺女婚礼就被丢下,哪个当父母的还能若无其事?
  一家子各个一脸愁云惨淡的强颜欢笑。
  路远征从许问手里接过自行车,单手扶着车把,另外一只手牵着许问,“走,我带你们回家。”
  许问点点头,笑中带泪。
  一家三口走在前面。
  薛珏他们三个跟在后面,叽叽喳喳。
  一连串的祝福词中隐藏着小心翼翼地套话。
  尤其是薛珏,他跟路远征一个连队竟然都不知道路远征什么时候有对象了。
  而且就休了半个假,直接结婚了???
  这俩人什么时候认识的?为什么没听路连提过?
  路远征岂能看不出他们这点小心思,懒得理他们。
  倒是冬生跟薛珏也是老熟人,直接拆台:“薛叔叔,你给我做个木头□□我告诉你好不好?”
  薛珏嘿了一声,屈指弹了冬生额头一下,“臭小子!我跟你说多少次了,叫哥哥!我这么年轻你别把我叫老了。”
  他也不过才二十二岁。
  冬生哎呦一声捂着头,还不忘反击:“我爸说,那就差辈了!我叫你哥你得叫他叔叔。”
  薛珏哼了一声,又要动手,“咱各论各的。你叫我哥就行!”
  许问连忙护着冬生,“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喜欢打孩子?”
  他们觉着没用力,但是冬生到底太小,还是会疼。
  瞧这额头就红了一块。
  薛珏愣了,张着嘴看路远征。
  路远征摊手:“别看我!我也是经常被教育。”
  “出息!”薛珏嫌弃地翻了个白眼,随即后跟一并,站直了身子,打了个标准的敬礼,“嫂子说的对!下次我一定改!”
  许问:“……”
  被薛珏这么一弄,反而很不好意思了。
  路远征给她解围:“不用搭理他们,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话是这么说,浓重的离愁不知不觉间消散了许多。
  许问知道,这是他们特有的沟通方式。
  嬉皮笑脸中藏着需要细品的体贴。
  路远征经常说他有五间房。
  许问一直以为也就是五间普通的青砖房,到了跟前才知道,五间房指的是五间正房,这根本就是个小四合院。
  四合院看起来年头比许问家那两间低矮的青砖屋还有年头,但是明显不是一个规格。
  这个四合院要高大上很多,能看出来刚刚修缮过。
  大门口蹲着两只饱经风雨的石狮子,刚刷过油漆的厚重铁门上贴了两个大大的喜字。
  大门上方的屋脊上蹲着两个小青年,一人拿着土鞭一人端着装着糖块瓜子花生的簸箕。
  见路远征跟许问过来,一个点鞭炮,一个往下倒喜糖。
  土鞭威力巨大。
  路远征背过身护着许问,以免她被炸点溅到。
  薛珏眼疾手快把冬生从后座上抱了下来护在怀里。
  围观群众等鞭炮放完,一哄而上抢散落在地上的喜糖。
  四合院里面,除了五间青砖黑瓦木窗的堂屋,还有东西南厢房各两间。
  院子也比想象中的大,堂屋门前种着两棵树,一棵石榴树一棵杏树。
  堂屋前还有一条长长的半封闭式走廊。
  此刻院子中央铺了一块红布,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冬生牵着许问的手,小声安慰:“麻麻你别怕,我保护你。”
  许问点头,在他头上摸了摸,“谢谢冬生。”
  路远征得先张罗着接亲迎客。
  好在又来了薛珏他们三个,帮忙把许家人先迎到主宾席上,然后再是接其他贵客。
  等宾客都安顿好,也就还剩十分钟。
  办仪式完全够了。
  因为在魏庄结婚,最重要的环节不是婚礼,而是祭拜。
  至于婚礼简单到不行,三句话完事。
  “新郎新娘一拜高堂!”
  “二拜天地!”
  “三夫妻对拜!”
  “礼成!”
  这不是为了赶时间,许闻结婚那会儿也是这样。
  只是许闻那会儿礼成后,就等中午祭拜后开席。
  而路远征真的要远征了。
  眼看还剩几分钟,路远征把许问带进新房。
  同为正房,以东为贵。
  东边三间西边两间。
  东边三间一间堂屋,两间卧室。
  他们的新房在东边朝阳的卧室。
  卧室里摆着一架红木雕花双人床。
  床头床尾都比较高,床头床尾板也是镂空雕花,雕的是龙凤呈祥图。
  四根挑高方柱能直接挂蚊帐。
  床上铺着大红色的床单,叠放着一床同色喜被。
  枕头也是红色的,只有一只。
  许问环顾四周,窗帘是新的,窗前摆着一张跟床同色的写字台,靠墙一面摆着两组崭新的木头衣柜。
  许问从家里带来的两口红木箱被置放在角落。
  总之,这屋里没有路远征任何的物品和生活的痕迹。
  路远征见许问目光四扫,问她:“喜欢吗?”
  许问点头。
  “喜欢就好,等送走宾客你再慢慢参观。时间不多了我长话短说。”路远征拉着许问的手道,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两个人本就没相处几天,还都互相不了解,要嘱咐的事实在太多,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从哪说起。
  想了想,路远征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递给许问:“我带回来的钱,办完婚礼还剩这些,你先拿着。”
  许问摇头:“都说穷家富路,你留着吧!”
  路远征轻笑:“你说的那种情况不适合我们。我们出门什么都不带。带出去容易带回来就难了!再说,我们管吃管住花不着钱。咱二哥不是想盖房?加上结婚收的礼钱,帮着家里买块宅基地盖套房应该够了。”
  许问低着头没接。
  就因为那句“带出去容易带回来难。”
  路远征把钱放在床上,食指蹭了下鼻尖,近乎无奈地低叹:“别这样!你这样我真舍不得走了!”
  其实现在已经开始舍不得了。
  许问一听连忙擦了把眼泪,强扯出一抹笑容。
  路远征微弯了腰,指腹轻轻擦过许问的眼角,“我答应你,我一定活着回来。”
  门外,薛珏开始催促:“路连,得走了。”
  路远征直起身子转身。
  许问一把拉住他的手。
  路远征回头。
  许问踮起脚在他唇上吻了下,“你得说话算话!要不然我就带着你儿子你的房子你的钱改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