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光线下,依稀可见前面风影摇动的林子里趴着一个活人的身影。
他背对着步莲，头埋得低低的，不停动着,偶尔发出野兽一样的喘气声，像在啃食着什么。而在他身体下方,有一具尸体，尸体身上带着泥土,从露出的手臂可以看得出,这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正散发出腐败的气息。
在尸体边上五米的位置,堆着一堆泥土，有一个挖出来的大坑,坑上面还有一块简陋的木牌,写着死者的名字。
看样子，这具尸体正是从墓中挖出来的！
眼前的景象简直骇人之极！
狗娃捂住眼睛,吓得大吼大叫,步莲将狗娃放下来,取出一条青色的缎带系在狗娃手上,低声嘱咐道：“拿好。”
狗娃死死抓着缎带，想跑又不敢,咬住下嘴巴，大眼珠不住流出豆大的眼泪。
步莲上前,手中浮现出一柄散发着白色光芒的剑。在黑暗之中,白色的光芒仿佛一轮柔和的月亮，周围的景象一切都明晰可见。
步莲有神念，即使身处完全的黑暗中，也能看清周遭事物,但这白光却或许或少驱散了狗娃心中的惧意，让他能安安静静站在原地，不再那么害怕了。
步莲走进那个活人。
那是一个穿着深蓝色短衫，寻常百姓装扮的中年人。步莲走近，中年人还在如痴如醉的啃食着尸体，早已将尸体啃得血肉模糊。
见到这一幕，步莲心里涌出说不出的恶心感，他微蹙眉头，喝问道：“你在做什么！”
一层层涟漪无形荡漾在虚空中，这声喝问庄严无比，如同神佛之音。
一直趴着的中年人被这声音吓得一抖，很快清醒过来，他回头望了步莲一眼，立马诚惶诚恐，双手合十，跪地求饶：“道长饶命，道长饶命！”
步莲此时的模样还是那个鹤发童颜的老者，手拿拂尘，看上去仙风道骨。
那中年人畏惧不已，很快就交待了事情：“圣阴.道祖让我们吃的，说这样……可以延年益寿，治愈百病……”
步莲一声厉喝：“荒谬！”
这一声同样用了法术，吓得中年人连连磕头。
步莲仔细凝视着中年人的模样，只觉得乌石镇中的人和眼前这位中年人气息相似，身上都着似泥土腐烂的味道，只是小镇中的人身上气息稍弱，远远没有中年人身上浓郁。
莫非那种腐烂的气息就是这么来的？
以前对战妖魔凶兽时，再血腥的场景都见过，可眼前的景象超出步莲的认知，让他脊背发麻。
步莲追问道：“道观在哪里？”
中年人忽然“呵呵呵”笑了起来，笑声古怪，在幽暗诡秘的林子里回荡，他手一指前方，神智又变得不清晰起来：“他们快过来了，呵呵呵，他们快过来了……”
他一说完，视线又被啃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吸引，趴下来像一只豺狗啃个不停。
步莲亲眼见到中年人将一条蠕动的蛆虫啃进嘴里，汁水迸溅。他再也忍不住，别过头去，施法将中年人定在原地。
一轮月亮在乌云中时隐时现，一片浓黑的乌云漂浮过来，渐渐将月亮一点点蚕食覆盖。
步莲深深凝视着前路，前方似又薄薄黑雾笼罩，透出不详的气息。
他的灵觉告诉他，前方会很危险，应该等到季凌恒回师门禀告之后，等来援手再继续前进。
但是，乌石镇一半的人都在道观中，他们中有老人、有幼童、有妇女……他们都是无辜的百姓！
步莲不知道等待一晚会发生什么结果，亦不知道自己贸然闯进会有什么结果。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幅幅画面……
……
亭台楼阁林立，湖中有着大片贴在水面的碧绿色莲叶，莲花挺立出水面，叶片一层层打开，散发着清香。
年仅三岁的步莲端坐在湖畔的小桌上，穿着裁剪合体的白色衣服，整个人如同玉瓷娃娃般可爱，他两手捧着一本书，很认真的读着一本书卷。
一位年约二十，面容娇美，气质端庄大方的女子向他走来，她止住后面侍女跟随的步伐，坐到步莲边上，笑着问道：“莲儿再看什么书呢？”
步莲年幼的身躯挺得笔直，眸子很认真望着女子道：“母亲，我读的是医术，我以后想成为一代名医，救济世人。”
女子颔首笑道：“莲儿能这样想，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代明君的。”
步莲疑惑问道：“母亲，什么才算得上明君？”
女子目露欣慰的目光，悠悠望向远方：“能平天下，安百姓，就能算做明君了，你父亲便是这样的君主……”
步莲懵懂点头：“我以后一定会做一位明君的。”
明君……
……
战场上，一些士兵永远倒在了这片战场上，身上流出的血水染红地面……
一些身穿铠甲的士兵正在熟练的清扫着这片战场，将属于自己军队的尸体背回，在原地挖出一个大坑予以安葬；而属于敌军的尸体，则堆积起来当场一并烧毁。
密密麻麻的尸体占据了年幼的步莲的视线。
他被父亲带到这里，亲眼目睹了眼前的惨状，他洁白的衣袍和白色的鞋子沾上了血迹。
步莲眸光带着茫然害怕，直到他的父亲递给了他一把剑，厉声道：“杀了他。”
一个全身被捆绑的俘虏被人踢跪在步莲前面，那人满身是血，唯有一双眸子燃着仇恨的火焰，如同草原上的一匹孤狼。
步莲手一抖，哐当一声，掉落在他脚下，他当即跪倒在父亲面前：“父亲，我不愿意杀人！恳请您放了这数万名俘虏！”
步莲的父亲勃然大怒，重新把剑捡起放在步莲手上，指着那名俘虏，对步莲喝道：“看着这名俘虏，看着他！”
“他是孤狼部落的首领！
他抢夺疆域百姓的财物！
他掳掠女人！
他屠杀男子！
这样的人，你还不肯杀他吗！”
步莲颤巍巍拿着剑，忽然双眸滚出泪水：“杀了他，可以放过那些俘虏吗？”
一具具属于自己军队的尸体被背回来，取了盔甲和武器，投进了大坑中，巨大的坑洞转而被填满，里面足足有上万具尸体！
步莲的父亲低沉的嗓音压抑着怒火：“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放了他们，就等于杀害自己的百姓。”
步莲眸子中浮现出挣扎和痛苦，他举起剑，高高的举起……
剑再次掉落下来，步莲哭喊道：“父亲，我做不到！”
那名俘虏爆发出了疯狂的大笑声，在那近乎狂乱的笑声中，回应步莲的是父亲愤怒的一巴掌和失望到极点的眼神……
……
宫殿里，步莲手中静静捧着一本书端坐着，五官仍然稚嫩，已初显俊俏温雅。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阵喧哗，宫人们神色慌张，到处逃窜，他唤住一名宫人问道：“何事这么慌乱？”
那名宫人止住脚步，眸子中充满慌乱道：“是孤狼部落的人！他们围住了皇城！快要攻进来了！”
步莲眸子紧缩，匆忙跑到了城墙上。
他的父亲背对着他，身影显得高大而挺拔，即使是大军压境，他也怡然不惧。
这时，步莲听到父亲的声音：“上前来，亲眼看着我们应该护卫的百姓！”
步莲嘴唇微微颤抖，他没有退缩，站到了高大的父亲身旁。
步莲的眸子睁得很大，看得很清楚，将这满城的罪孽收入眸中——
他看到孤狼部落的人大笑着，脸上带着抢夺杀戮的喜悦，搜刮着众人的财物；
他看到一个个稚嫩的少女从屋子中被拖出，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尖叫，而少女的亲人拼命抱住自己的少女，却被雪白的刀削掉头颅；
他看到一阵浓黑的烟雾升起，火光窜出，迅速蔓延至一条又一条街道；
他看到士兵们双眼含泪拼死向前冲杀，毫不畏惧的对抗着那些体型高大而壮硕的外族人，却成片的倒下！
统领着那些蛮荒外族人的，正是三年前逃出的孤狼部落的首领——孤狼！
当时他已身首异处，没想到他的族人调动最后的力量，要拼死决一死战，只为换回孤狼的头颅和身体。最后孤狼活了过来，被蛮族人原始的巫术复活了。
孤狼挥动着镰刀似的弯刀，兴奋地吼着，他的脸沐浴在血水中，脖颈上能看到一条血红的疤痕……
一把匕首送进步莲手中，他仰头望着自己的父亲，只能看到他坚毅的侧脸：
“我们不能投降，一旦投降，孤狼将会屠城，没有人能存活。
如果我们输了，你不能逃，用这把匕首刺入心脏，以身殉国。”
步莲点头：“好，父亲。”
他紧紧握住匕首，眸子忽然流出两行血泪。
“父亲，为什么人世间要有那么多争端和杀戮……我只想救度众生而已……”
一声沉重的叹息，仿佛跨越时间长河，跨越一个又一个覆灭的朝代。
“贪嗔痴慢疑……这是众生皆有的孽障……无法避免，亦无法挣脱……”
人的种种烦恼由此而生，人世间的种种罪孽因此而起……
步莲听见自己说：“众生皆苦，我宁愿度化众生。”
……
在步莲的识海中，渐渐显现出一朵莲花的身影，碧绿的叶片静静漂浮，一朵莲花挺立，虽然只是一朵花苞，还未绽开，却有朦胧的白雾弥漫。这白雾仿佛从远古降生而来，带着庄严而宏大的气韵。
“这是……什么？”
步莲内视自己身体中莫名出现的莲花，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