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科幻小说 > 巨大月亮见闻录 > 145盲人看雾,蛛女治丧
  何小鱼点了五十号人,其中三十个是服从于原初教会大祭司的亲卫,二十个是身强体壮的水手,加上何小鱼和周游,一共五十二个人,从剑鱼岛出发,乘坐岛上最大的捕鲸船,往西北方向全速开去。
  
  直到他们在离虬龙岛还有二十海左右被突然弥散开来的雾气截停。
  
  雾是一种有实质的流体。
  
  当雾气出现的时候,捕鲸船就在浅海停泊了。
  
  但雾气越来越大,即使船只离岸边的距离不远,几个小时以后,也仿佛置身于一望无垠的白色海洋中。
  
  这片白色仿佛永远不会消散。
  
  捕鲸船像一艘深水失航的潜艇。
  
  周游让水手用探照灯照射远处,来看看这雾气到底有多浓郁,探照灯的光柱在浓雾中像是有实质的桥。
  
  拐杖声从桥上传来。
  
  何小鱼记得这个拐杖声。她告诉周游,何不乐出行总喜欢配一根拐杖,但这并非因为他的腿脚不便,而是何不乐认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装逼的,苟的目的是为了保存实力,而一旦实力过硬,不装逼的人生就会显得毫无乐趣。
  
  因此,手杖是必须的,出行要有场面,走路要有声音,这样才能让所有的人,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都能够长久地记得他。
  
  周游笑起来:
  
  “什花胡哨的,竟然要借助于外物来从他人那获取存在的价值。”
  
  “去,把灯关了,让他从桥上摔下来。”
  
  雾气中的光柱消散,所有的探照灯都关闭,但何小鱼依旧能够听见那些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倒不如说,在灯光关闭之后,脚步声变得更加难以琢磨了,那些脚步声或远或近,仿佛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但又不知其所在。
  
  周游让何小鱼别急:
  
  “这种故弄玄虚的人,自然有他故弄玄虚的道理。”
  
  “如果他的能力远远强于我们,他是绝对不会采用这种从四面八方传来拐杖声,又用莫名其妙的雾气封住我们离开的路线的。”
  
  “而他现在毫无疑问地在这样做。”
  
  “这便意味着,不管他给你带来多强的威压,又因为这样那样的未知带给你多少的恐惧,这些威压和恐惧都是虚假的。”
  
  “是他的一场表演。”
  
  周游并不觉得何不乐是一个喜欢装逼的人,又或者,他最多只是一个喜欢在嘴上说自己有多喜欢炫耀的人,实际上,何不乐的性格底色应当是无比怯懦的。
  
  他惧怕那些在他能力范围以外的事情,这也是为什他会把即将成为绯红恶魔的何小鱼从自己的管辖范围推离,又用进化之火烹烧何小鱼,尽可能地放慢何小鱼变化成绯红恶魔子体的进程。
  
  而如今的何不乐,为什要在海面上升起大雾,又为什要乘着雾气来对这艘从东南海域驶来的捕鲸船进行围堵?
  
  最大的可能性,其实是……
  
  何不乐把乘坐捕鲸船不期而至的这群人,当成了劳五思大祭司手底下的亲兵。
  
  一群全副武装的亲兵,从剑鱼岛突然杀到虬龙岛附近的海域来,倘若不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发号施令,打算对虬龙岛进行突袭,恐怕也不存在别的理由了。
  
  而站在何不乐的立场上再进一步思考,为什劳五思大祭司会率部前来突袭?
  
  恐怕还是为了对何不乐大祭司之前的所作所为兴师问罪。
  
  毕竟,用搜救船绑着即将进化的绯红恶魔,全速巡航到另一位大祭司的地盘,这种事情,往前推个五年十年,也是前所未见的。
  
  想明白这一点,周游便转过身去,往船长室走。
  
  他的背后,
  
  层层叠叠的蓝色潮水从虚空中涌出,代替了他的眼睛,这让周游即使在目盲的状态下也可以看清前进的道路。
  
  更准确地说,在如今自挖双眼的周游视觉中,世界变成了一条条等高线组成的单色画面,思念之潮的作用就是勾勒出更多的线条,用等高线一样的线条把世界填充起来。
  
  “所有人往回撤,撤到甲板以下。何小鱼跟我进船长室。”
  
  周游说。
  
  何小鱼点头,并未询问周游这样决定的原因。
  
  在何小鱼看来,周先生做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的,但倘若这些原因他不愿意对自己说,那自己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只是相信就行了。
  
  在剑鱼岛的时候,周先生已经给过了自己选择的机会,他有一个难于登天的梦想,在这样一个梦想的实现过程中,自己是一定会成为某一时期的牺牲品的,死亡是唯一的结局。
  
  周先生说,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你可以进行选择,选择是否参与。
  
  周先生把他自己的双眼全部挖去,以便于最大限度地表明自己的态度,无论自己是去还是留,他都不会干涉。
  
  而那一次,何小鱼的态度是,“参加”。
  
  何小鱼觉得自己已经活得够本了。
  
  在此前的人生中,她经历了虚假的家庭和虚假的成长,承受了虚假的教育,获得了虚假的荣誉,她所遇到的每一个人对她都带着虚伪的面具,而这一切也让她的人生最终陷入了虚无,只有在清水号上进行救援的时候才有一点点生气,但这样的生气也仅仅持续了非常短暂的时间,因为她发现,在世界循环的体系下,所谓的搜救其实也是毫无意义的。
  
  那些在自己面前死亡的生命,在下一个循环之中又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些明明可以获救的生命,又仅仅是因为没有满足循环的条件,又在一次又一次循环终止的时候重新回归沉寂。
  
  自己的哥哥是搜救船的船长,船长室有一本实时联网的电子屏幕,哥哥叫它“生死簿”,生死簿上写着这次循环可以救援的人物清单,凡是清单上写明的,才可以从海底的废墟捞出来,而清单上没有标注的,无论他们离海底多近,都只能任凭他们随着洋流摇曳。
  
  原因呢?
  
  没有原因。
  
  只有冰冷冷的人才评级。
  
  打上标的都是d级以上的海底人才,而打不上标的那些比打上标的还要多十倍,甚至百倍。
  
  他们都活着。
  
  至少在每轮循环开始的时候,在每轮循环开始的前三分钟,他们还没有窒息。
  
  所以世界的存在究竟有什价值呢?
  
  世界的存在又有什意义呢?
  
  连同自己也是被揠苗助长的,倘若没有何不乐祭司带来的虚假的家庭,自己连这虚假的何氏血缘都没有的情况下,便也无法享受虬龙岛上所谓的“精英教育”,无法在短时间学习到认知世界、服务于岛屿的三观。
  
  登上清水号之前,自己若干年都没能感悟到能够解锁情绪化身雏形的情绪波动,是何水清通过潜水器,一遍遍地让自己处于深潜的高压下,强行把“漂浮”的念头植入到了自己的脑海,这才让自己从边角料变成了d级人才,但倘若没有何水清和清水号呢?
  
  又或者说,海底那些千千万万的,因为在世界新旧交替时没能解锁情绪能力的无评级人类们,对于他们来说,新世界的存在又有什价值呢?
  
  耳旁传来刺耳的尖啸声,何小鱼飘忽的思绪这才收回。
  
  回过神来发现,周游正在摆弄著船长室的播音设备。
  
  “我会调试一点频段,周先生打算怎做?”
  
  何小鱼问。
  
  周游摆了摆手,说自己也会,只是知识都在脑子,有些生疏。
  
  甲板上的扩音喇叭响了起来,周游的声音往四面八方的浓雾扩散开。
  
  “还请何大祭司现身,我们到甲板一会。”
  
  清了清嗓子,周游又说:
  
  “这是劳大祭司的意思。”
  
  “劳大祭司说,如果何大祭司不现身,他在调任神官之前,也一定会先把剑鱼岛抹平。”
  
  白雾的拐杖声急促起来,很快又佯装镇定,恢复到平稳。
  
  只留下一句中气十足的“好”字。
  
  何小鱼看见甲板上缓缓地凝聚出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形,她凑到周游的耳边,小声说:
  
  “周先生,这是假的,是水汽凝成的。”
  
  周游敲了敲桌子,把喇叭的声音调到更高,直到出现尖锐的爆鸣声:
  
  “劳大祭司说,如果何大祭司一定要用这种办法挑战他的底线,那沟通到这就可以停止了。”
  
  雾气沉默著,甲板上的人形开了口,说:
  
  “让劳五思出来见我,你,不配。”
  
  周游的背后现出蓝色的潮水波动,先是淡蓝色,很快又变成蔚蓝,他的身影也逐渐变得透明起来,若隐若现,仿佛正在从这个时空抽离。
  
  下一秒,甲板上的人形,脖子上出现了一个窟窿。
  
  何不乐的脑袋原先架在窟窿的位置,但现在已经不见了。
  
  周游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船长室的传呼台之前,他的双手潮湿,那是雾气凝成的露水。
  
  “确实是假的。”周游对何小鱼点了点头。
  
  何小鱼发现周游的身体有些皲裂,皮肤之下的血管也一层层地爆开。
  
  “还撑得住吗?”何小鱼问。
  
  周游摇头,而后捧著自己的脖子,往右后方飞快地来了一下。
  
  “什也别说,把我的尸体丢去甲板,引他出来。”
  
  而后,他的呼吸便消失了。
  
  周游的尸体被何小鱼运起漂浮术从船长室抛去了甲板。
  
  而后,甲板上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无头的何不乐尸体在浓雾中不断融化著,像一棵融化的蜡烛,
  
  而周游则四肢与头颅都扭曲,如同一块破布一样被扔在旁边,
  
  直到甲板上出现了一声叹息。
  
  首先是触地的手杖,而后是皮鞋和风衣,何不乐的真身终于从浓雾走了出来。
  
  “老朋友,我投降,但我想我们可以聊聊。”
  
  “你是知道我的,我对神官没有兴趣,但是你有。”
  
  “所以我就想着,做个顺水人情,把我的十二女儿送给你。”
  
  “她已经是待转化者了,只要她在你的管辖区转化成绯红,你就能立地升官,这不是双赢的好事吗?”
  
  何不乐眯着眼睛,眼角带笑,嘴角也带着笑意,仿佛自己做的是一件天大的美事一般,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张开怀抱,手持着手杖,往甲板靠近船长室的一头走来。
  
  但很快他便发现了不对劲,那船长室站着的女人,分明是自己下令焚烧的女儿,除此而外也并无第二人,他幻想中应该站在船长室等待自己的劳五思,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何不乐的双眼瞬间从眯起睁开,睁得滚圆,他后颈的寒毛也竖立起来,只这一瞬间,他便意识到了自己正主动踩入一场阴谋当中。
  
  劳五思为什不在船长室?
  
  船长室为什是理应转化为绯红的女人?
  
  只一瞬间,何不乐的心头思绪百转千回。
  
  他无法确凿地思考出最初的那个
  
  理由,但他最终还是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利害——
  
  ——不管劳五思的目的是什,这个目的一定是冲着自己来的!
  
  极大概率,他已经找到了完全克制自己的办法,就打算用这一招引蛇出洞,来趁着这个机会,将自己杀死在这艘捕鲸船上,好让自己成为方圆百内唯一的大祭司!
  
  对,一定是这样!只要方圆百内只存在一位适格的大祭司,其他大祭司都因为种种原因无法继续任职,那根据kpi理应擢升为神官的大祭司,就会在下一任大祭司被选拔上任之前,继续担任大祭司的职务!
  
  而方圆百内,目前有能力担任大祭司一职的人,只有他和自己两人!
  
  换做是自己,在被逼至此之后,倘若确实有一战的能力,也一定会尝试用这种办法破局的。
  
  只是,他究竟想用什办法把我杀死?
  
  何不乐的思绪百转千回,但行动却没有因为思绪的飘忽而收到半分的影响,在转瞬之间,他就将自己的身形重新隐去,好让自己再次隐藏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当中。
  
  只不过……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完全消散的那个那,他感觉到了左胸传来的痛楚。
  
  痛楚是从后心传来的。
  
  不,那已经没有心脏了。
  
  何不乐看到一颗跳动的心脏,那心脏穿过胸膛,伸到了自己的眼前。
  
  周游的声音从何不乐身后传来:
  
  “小手术,疼痛是正常现象。”
  
  但令周游惊讶的是,即使何不乐的心脏被自己抓在手,何不乐依旧没有立刻死去,他用雾气填充进胸膛内,模拟起心脏的运动来,又顺势通过填充的浓雾禁锢住周游的左手手臂,使周游变得无法动弹。
  
  “我……不认识你。”
  
  何不乐的头颅一百八十度转弯,转到了后方,看清周游的脸。
  
  周游对着何不乐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是的,你不认识我,但我需要你的头颅,就像我需要劳五思的头颅一样。”
  
  何不乐眼中的精光一闪而过:
  
  “劳五思,已经死了?”
  
  周游点头:
  
  “是,被我杀了。”
  
  何不乐目中的精光被深深地隐藏在瞳孔之下:
  
  “几时死的?”
  
  周游说:
  
  “昨天。”
  
  何不乐点点头,说:
  
  “好,那我把我的头颅给你。”
  
  周游一愣,还没理解何不乐的意思,就看见何不乐的头颅从他的脖子上突然拆卸下来,偌大的头颅朝着自己滚来,七窍中都传来吸力,仿佛其中藏匿著黑洞,将周游定在原处,无法脱逃!
  
  而在那脖子的断口处,绯红色的小蜘蛛如潮涌一样不断涌出,顺着周游的手臂爬满全身,只转瞬之间,就把周游的皮肉全部啃食殆尽,只剩下白骨!
  
  甚至于,那白骨的左手手爪上原先抓着的一颗心脏,此刻也变成了跳动的粉色蜘蛛卵!
  
  原来,何不乐在大祭司的明面身份背后,真正的身份,竟然早就已经是一只绯红恶魔了!
  
  而他成为绯红恶魔子体的级别,甚至还比如今的何小鱼更高!
  
  “不过如此。”
  
  何不乐甩开被浓雾禁锢在他胸膛内的白骨手爪,把那颗粉色的蜘蛛卵重新塞进心脏的位置,而后转过身来,朝着何小鱼所在的船长室闲庭信步地走去。
  
  他的步伐很轻,一边散步一边对着船长室内的何小鱼聊天,聊天的内容与他的步伐一样轻柔,但那些轻柔的话语穿过浓雾,传进何小鱼的耳朵,却显得如恶魔的低语:
  
  “何小鱼,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在进化之火活下来的,也不知道你是从哪找到的这样一位盟友,还杀死了远在剑鱼岛的那个老不死的。”
  
  “但,这些我都不想知道,也可以既往不咎。”
  
  “今天既然你回来了,还成为了高级绯红恶魔子体,我愿意重新接纳你,成为我的左膀右臂。”
  
  “你有五秒钟的时间考虑。”
  
  “因为五秒钟以后,我会到达船长室,然后捏碎你的脖子。”
  
  “五……”
  
  “四……”
  
  “三……”
  
  “二……”
  
  何不乐的声音又一次戛然而止,因为那只熟悉的左手又一次穿透了自己的胸膛。
  
  这一次,它捏碎了何不乐的心脏。
  
  “放轻松。”何不乐听见了周游的笑声:“有点疼,但这是正常的。”
  
  何不乐不知道背后这人是如何从自己的万蛛嗜身中存活下来的,但他决定再来一次。
  
  只是这一次,他的头颅还没从脖子上掉下来,就感觉到了身体周围传来强劲而呼啸的风。
  
  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周游捏碎了何不乐全身上下的所有骨头,而后轻柔地抱住了何不乐的头颅。
  
  “我说过,我需要你的头颅。”
  
  周游的声音气若游丝,但与此同时,何不乐的生命体征已经完全消失了。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周游又一次笑起来,而后坠入永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