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沉默了许久,久到敏若打算起身唤法喀进来了,她才忽然出声,问敏若道:“你恨我吗?”
  好像有些话一旦开个头,接下来的话就能够顺畅无比地说出来了,她垂着头,不似以往与人交锋一般胸有成竹温煦柔和地注视着对方,随时注意着对方的面色神情,而是逃避一般地垂着头,难得怯懦地不敢直视自己的同胞妹妹。
  “我知道你不想入宫,知道你不想做皇上的妃子,知道你心里盼着得一能与你举案齐眉的如意郎君,知道你不喜欢权谋争斗,只想读书写字安然度日。可——”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敏若,不期然竟与敏若对视,心中原本的想法说辞竟然无故弱了两分,然而敏若只是温吞平常地注视着她而已。
  她又僵了一刻,才缓缓说道:“可当年是阿玛带着钮祜禄家站错了队,如今又正值皇上用得到镶黄旗的时候,宫里有个满洲高门出身的女子,无论对皇上还是对镶黄旗列家都有好处。没有钮祜禄氏,还会有瓜尔佳氏,可没有你我,钮祜禄一门在京便无立足之地。
  我私心让你入宫不是害你,正是因为咱们才是真正的血肉之亲,其余无论是四妹五妹还是六妹终究都与咱们隔了一层,你入宫去,有我的余荫庇护,你的日子会很好过,比宫中所有的嫔妃都好过,你可以不必与人争斗,可以直接就拥有她们梦寐以求的许多,你在宫里也能安稳度日,只是……”
  “只是此生无缘正室名分而已。”看到皇后猛地一顿,敏若徐徐笑着接上,她见皇后对接下来的话说不出口,便泰然接道:“而只有让我入宫,日后才会真心实意庇护法喀与额娘,换成四妹五妹六妹中的任何一个,钮祜禄家的风尚都会变,尤其是四妹,阿灵阿天资远在法喀之上,又勤奋好学,若四妹入宫,法喀的爵位断然是保不住的,届时太太也未必容得下额娘,您是想这样说,对么二姐?”
  她声音平缓轻柔,好像是在说什么与己无关的事情,却叫皇后半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敏若的声音在她耳边、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她只觉着胸口钝钝得发疼,忍不住用手用力按着,声音沙哑地闷闷咳嗽了几声,并咳得愈发地撕心裂肺。
  敏若抬手给她端茶,趁她不经意搭了一下她的脉,细夺其容色,见她呼吸逐渐平缓,才轻声开口,“我不怨您,终究是为了钮祜禄家,也算是为了我自己,若法喀不是承爵人,我的日子断不有如今好过,二姐你不必自责。您的身子……皇上知道吗?”
  皇后咳了许久才缓过声来,饮了两口热茶,听她这样说,心情也并未轻松多少,只是回答道:“皇上知道。敏若——你信我,我这些年替皇上办了不少事,你入宫,他会护着你,太皇太后看在我的情面上也断不会如何为难你,我也会安排好人护着你,你想要安稳度日并非难事。且皇上并非难相处的苛刻之人,你若只求安稳,关起宫门来过你的安稳日子也容易……”
  她絮絮地说着,比起说服敏若,更像是要说服她自己。
  因为她们都清楚,即便没有法喀的爵位,只要敏若姓钮祜禄,成亲之后的日子就不会太难过,何况阿灵阿年岁尚小,敏若却已经是将要参加选秀然后议婚的年纪了。
  甚至若非她的打算安排,敏若本应该参加的是今年的选秀,然后顺理成章地被指婚。
  而后来者入宫也要等下年选秀,敏若有足够的时间在夫家经营,站稳脚跟。
  敏若看她这个样子就知道她心里其实清楚,以“她妹妹”的心性并不适合在宫里生存。所以她做下诸多安排,确保她的妹妹能平安度日。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改换人选,因为在她心中的天平上,敏若一人比不上舒舒觉罗氏与法喀加在一起的重量。
  这是人之常情,所以敏若并不怨怼。如果只因为没有成为被人选择的那一个就心生嗔怨的话,那她上辈子早该迷失在嗔恨之中,最终不知魂归何处了。
  她清醒地熬过牵机刻骨铭心的断肠之痛,才迎来了这一场新生。
  何况她并非原主,原主尚且不怨钮祜禄皇后,她不过是承了原主一段恩惠,白占便宜的人,又如何有资格怨。
  只是有些话,不说破,不好叫皇后对她改观,也不好走接下来的路罢了。
  她于是不再继续宽慰开解皇后,而是道:“法喀总是要自己立住的,靠着旁人不如靠着自己,这两个月我把他绑在身边,读书习武,比从前更上进了许多,二姐若是有意,可以考校他一番。”
  皇后听了果然聊有慰藉,又忙解释:“我这几年身在宫中,不能时时关注家里,等发现阿玛过世之后法喀被额娘骄纵坏了的时候已经晚了……”
  所以索性就选择了另一条更加简单的路,为舒舒觉罗氏与法喀扶植起另一座靠山,发挥如她前几年一般的作用。
  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好做,只是拿一个皇帝身边人的名头来震慑钮祜禄家无论本家旁支诸人罢了。
  得了人家的好处,发挥一点点作用罢了,敏若其实并不反感。
  只是她看不惯有人白占她便宜,舒舒觉罗氏一把岁数了也就算了,法喀可还年轻,别长得如原身前世的记忆一般不叫人省心,最好努力奋斗奋斗,他如今的起点就高过许多同龄子弟,稍微上进一点、未来守法一点,不说前程大好也是一片坦途,届时也能让她反占些便宜回来。
  敏若就是打算得如此的朴实无华。
  皇后发觉自己怎么都说不清这事,她内心真正的想法她们二人彼此都心知肚明了,说出来仿佛就把姐妹之间最后一层美好也给戳破了。
  于是她没说,只在心里想最少还有三年的光阴,敏若如能一直押着法喀上进,不失为一条坦途,便不再提这个,而是道:“你在庄子上住段时日,年前回家里,同额娘一道入宫见我吧。”
  她心里为敏若盘算着接下来的路要怎样走,此时没多说什么,只命人唤了法喀进来,叮嘱他好生习武读书,万事听敏若的话。
  法喀这段日子都习惯听敏若的了,这会答应得也没什么别扭的,皇后看着他干脆的模样,忽然沉下面容,“你跪下。”
  法喀愣了一下,下意识不知所措地看向敏若,敏若也有些不解,还是示意他先听皇后的话。
  法喀于是跪下,皇后见此心中聊有欣慰,又看向敏若,无声示意,敏若于是起身道:“外头雨势小了,我出去瞧瞧。”
  皇后俨然是有话要与法喀说的。
  敏若抬步出了屋子,方才她与皇后开始坦白局的时候已经屏退了众人,此时廊下一溜的侍女嬷嬷,见敏若出来纷纷行礼,兰杜忙将手臂上搭着的一条披风给她披在身上,道:“秋日里下雨天凉,不若去厢房里坐坐??”
  “不了,就在这站会挺好。雨倒是小了,这秋雨来得急,走得也快,方才那样声势浩大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要下上几天几夜呢。”敏若随口笑道,云嬷嬷见她语气如常,便松了口气,轻声附和起来。
  皇后与法喀没说许久的话,没过多一会,法喀眼圈红红地推开门,看到敏若的时候情绪明显有变化,又强压制住了,闷闷喊了声:“三姐……”
  还是嫩啊……敏若默默在心里盘算着给他的加课,像这种控制不好情绪会流露在外的,在她上辈子绝对活不出新手村——即新入宫宫人的宫廷礼仪培训处。
  一晃十三年,再想起当年的事情已是真正隔世,但训人的法子敏若还是知道许多,看在这小子最近乖得很的份上,她决定不会用十分凶残的手段。
  这边她正微微出着神,进了屋里,法喀忽然转身冲她扑通跪下了,然后砰砰砰磕了三个头,带着哭腔说:“我以后一定好生读书上进,绝不辜负三姐为我、为我……”
  敏若顿时就知道——她这位皇后姐姐必然是给法喀灌了一剂猛药。
  若只是平常交代前后缘由,法喀并不会觉得她为他牺牲多少,因为世情如此,能入侍宫中陪伴帝侧是多少人家求都求不来的福气,法喀生性粗枝大叶,注定了他不会有如原身及皇后那般纤细敏感的心思。
  能让他这样,想必皇后运用了不少“艺术描写”。
  当然她对此并无愧疚,毕竟本来就是纸糊姐弟情,法喀如果听话自觉一些,更有利于他们姐弟情的发展。
  如果法喀一直纨绔刺头,她就要考虑考虑是荆条好使还是板子好用了,费力气。
  每当多用脑子思考一秒钟,敏若都感觉自己好像吃了大亏,这对她而言就好像退休只想享受生活的老人被单位强行返聘拉回去996一样残忍。
  如果可以,她只想当一条字面意义上的咸鱼,每天躺着晒太阳,固定时间有人帮忙翻面做按摩,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
  可惜人显然不能当鱼,那她不得不为自己未来平静美好的生活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