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原主前世的记忆在,敏若对在场的几个人其实都不陌生,但她如今的身份并不适合与她们搭话,她也懒得凑那个热闹,于是便低眉敛目地跟在她们身后往慈宁宫走,听她们几个说话,并不搭嘴插言。
  宜嫔与乌雅福晋都是由佟贵妃举荐得以侍奉康熙的,因而哪怕宜嫔性子骄傲些,对佟贵妃也恭敬相待,乌雅福晋瞧着生得清秀柔顺模样,好像天生没大脾气似的,对佟贵妃自然恭敬温顺。
  路上三人说起家中小妹,谈及容色性格,宜嫔道:“我那几个妹妹倒都不大出众,只是性子老实,跟着我阿玛在盛京,现下都各有婚配了。要说还是恪僖公府上的好运道,单一个皇后娘娘便雍容端庄至此,如今又有三格格,亦是出落得不凡,这好福气可不是寻常人家比得了的。”
  这是说她不老实呢?
  敏若暗暗扬眉,权当没听出宜嫔话里的意思,只抿着三分欣喜又恭谨的笑意道:“娘娘盛誉至此,奴才愧不敢当。”
  宜嫔转头瞥她一眼,想是心里琢磨这人莫不是傻,怎么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呢。
  佟贵妃此时已淡淡道:“皇后娘娘阿玛是恪靖公老大人,老大人一生于朝中颇有声誉位极人臣,更是先帝为咱们万岁爷钦点的辅政大臣,他的儿女自然不凡。”
  嗯,混到最后得罪康熙被削爵夺官,敏若在心里默默接道:倒是也没啥,就是略为眼盲心瞎,站错队得罪皇帝这事一般大臣都做不出来。
  还是乌雅福晋软声道:“常闻皇后娘娘的玛法是咱们大清的开国五大功臣之一,追谥弘毅配享太庙,与费英东大人同伴□□皇帝左右,生前就是大清的巴图鲁,英勇不凡,皇后娘娘有祖父如斯,怪道雍容华端远胜常人,三格格也如此出众不凡。”
  敏若心道德妃年轻时候这不是挺会说话的么?怎么老了就混到和皇帝儿子针锋相对的地步了,面上还带含羞低头,宜嫔转头眼含讥讽地看着乌雅福晋,“听说万岁爷最近教乌雅妹妹读书认字,怪道如今说话也好听了,妹妹好生学学,回头也教教姐姐我怎么说话,等我学会了,我说的话,万岁爷和娘娘也都喜欢了。”
  比起深得康熙喜欢,得以于今年八月封嫔的宜嫔,这位未来康熙后宫的胜者如今还只是在庶妃位——其实按照敏若接收的原身前世的记忆,这位未来的德妃本应于今年九月由皇后进言,以“柔顺恭婉”晋位常在,如今还在庶妃位未得正式品阶,不知何故。
  敏若揣着花盆底稳稳走着,虽然她有原身的记忆、身体习惯,这两个月私底下也踩着花盆底略练了练,走在宫里的十字路上还是要小心谨慎,这会要甩个大马趴,有心人一经运作——此处特指前面那位佟贵妃宫外对钮祜禄氏虎视眈眈的娘家,没准治她个内廷失仪之罪,到时候别说吃香喝辣了,没准她就要到盛京或者直隶喝稀粥了。
  为钮祜禄氏女教养声誉,皇后也未必会全力保她。
  敏若已是神游天外了,面上还是端正温恭的模样,佟贵妃抬步进慈宁门的时候眼角余光从她身上快速略过,心中是什么想法只有佟贵妃她自己知道。
  太皇太后不喜喧闹,常日里不大见嫔妃们,佟贵妃是牌面上的人——在宫里有面!宜嫔是跟着佟贵妃来蹭面熟的,乌雅福晋的身份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敏若心里存着疑惑,跟在几人身后进了坤宁宫。
  这位太皇太后在清朝算是高寿了,算来今年也有六十五岁,青丝已白,鬓发如银,梳着时下常见满族女子梳的盘辫,勒着石青红绒线绣五福捧寿的抹额,倚在暖阁炕上盘腿坐着,身材略微臃肿,面部圆润,是很富态的老人模样,身上银灰蜀锦卍字不到头的袷袍,周身除了一串佛珠别无他饰,面容神情颇为慈和。
  这位老太皇太后与她笃信汉佛教的儿子和只考虑政治因素哪个都不信的孙子不同,她深信藏传佛教,时常请喇嘛入宫讲经学习佛法,每日晨昏功课虔诚,希望死后能升入长生天与故人相见团圆。
  敏若一进暖阁就闻到一股檀香气,不浓,不会很冲鼻,她跟在三位嫔妃身后行礼请安,太皇太后着眼一看,见多出一个人来,抬手一指梳着满族少女发式的敏若,问身边的老宫女:“这是皇后家的那孩子吗?”
  她满语说得有些慢,敏若听得清楚,又听她身边的老宫女应道:“是,这位正是钮祜禄家的三格格,听说有个汉名叫‘敏若’。”
  “敏若。”太皇太后重复了一遍这两个汉字,然后对苏麻喇道:“札什的福晋似乎也有个汉名……遏必隆这几个女儿的名字都取得好听。”
  敏若知道札什的福晋指的是原身嫁到蒙古巴林部的大姐钮祜禄·钟若,那位札什正是孝庄文皇后所钟爱的女儿阿图——即康熙的姑姑固伦淑慧长公主的孙儿,算来钟若正是太皇太后的重外孙媳。
  能叫太皇太后记住他媳妇的名字,可见固伦淑慧长公主这一脉到小孙儿都很得太皇太后的喜爱看重。
  有了这一重关系,太皇太后看敏若似乎也顺眼了许多,笑得颇为和蔼地对敏若道:“你近前来,叫我看看。”
  敏若于是进前,向太皇太后行了大礼,仗着最近练得比较多,她的满语说得还算顺溜,“奴才钮祜禄·敏若给太皇太后老祖宗请安,老祖宗万安万福。”
  “好,好,好标致的小姑娘。”太皇太后又问她素日在家常做什么,敏若按照当事标准答案回答会做针黹,偶尔会与弟弟赛马练骑射,嗅着鼻尖的檀香气,又补了一句偶尔也会沏茶制香。
  太皇太后听闻起了兴致,略问两句如何制香,敏若便以檀香为例讲解会以檀香粉加其他香料制成香丸,又从兰杜手中取来早在皇后的示意下准备的一串香丸手串奉与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愈发起了兴致,拿在手上把玩半日,这时宜嫔忽然道:“老祖宗,皇后娘娘家里这位三格格可还是个能读书作画的能人呢,听闻素日读书写字都很好,咱们皇上还夸过呢。”
  康熙啥时候夸过她写字作画?哪怕那日在庄子上,夸的也是她和法喀帮盼儿的事吧。康熙从未见过她的字画,又从何来夸。
  敏若感慨了一番这位宜嫔娘娘虽然不是搞文字工作的,但语言艺术也练习得非常优秀。
  心里想着,面上还得有点羞赧地道:“只是平日里喜欢瞎折腾罢了,书读得不好,额娘还总说我。不知皇上夸过,若知道皇上是怎么夸的,必得请人拿好字写出来挂在家里院门口,叫额娘再不许说我字写得丑了。”
  她可没说谎,舒舒觉罗氏看不惯原身性子柔懦只爱读书写字,往常总说原身,于是说得颇为恳切,俨然一副真挚模样。
  敏若这招纯属躺地无赖的破局方法,但太皇太后很吃着套,只见她指着宜嫔笑着说:“这是宫里第一等嘴里没边,我们可不知道皇帝是怎么夸的,你回头就追着你宜嫔娘娘,必得问出来,才好写着叫你额娘认了。”
  说着,又道:“瞧你斯斯文文的模样,就知道你必是认得字的,读过书才能明理,宫里读过书的少,你姐姐就是难得通文墨的,我就喜欢她知书达理的,当年仁孝在的时候也是能陪老婆子我讲讲佛理,给我读读经书。……佟妃也写得好字,比你姑爸爸的字强。”
  她说了一堆人,没一个是宜嫔得罪得起的,她越说,宜嫔的头低得越低,最后只能讪笑着面对转头看她的佟贵妃。
  太皇太后坐在炕上,将她们的眼神官司尽收入眼中,转头看向乌雅福晋,“皇后说你识得汉字,梵文也写得好,我想叫你译两部去年广济寺的震寰和尚进上的经书,本是要求皇后的,可皇后这段日子一直病着,精神不济,她说你懂梵文也会认得汉字,你且试着帮我译一译吧。”
  她命人取来经书,还有些笔墨,“不叫你白写字,写好了,有润笔费与你的。”
  从这句话就可见她是个颇为诙谐的人,乌雅福晋哪敢受这话,连道不敢,又说自己笔力浅薄,愿意勉力一试。
  太皇太后又看向敏若,眼中含着慈和笑意,“丫头,你可懂梵文吗?”
  敏若道:“略知道一些,会读,不大会写。”
  太皇太后笑道:“会读就很不错了,你留下,陪我说说话,等会读读经书,从前你姐姐也常陪我这老婆子,你们年轻人眼睛好,读书声音也脆,中听!”
  敏若自然应是,佟贵妃三人听到这话就知道该告退了,果然没一会太皇太后就道:“你们的孝心我知道了,去吧。平日里服侍皇帝,你们也忙,不必日日往我这来。那经书不要急,年前与我就是了。”
  前头的话是对佟贵妃与宜嫔说的,后一句对乌雅福晋说的,三人连忙称是,然后告退,乌雅贵人从暖阁退出去的时候,看敏若的目光都有些炙热。
  似是感激又不像是对敏若的感激,敏若敏锐地注意到了,心里盘算着她那位姐姐是怎么促成今日这桩事的,又多少感觉到皇后的用心。
  皇后是希望乌雅氏能记住皇后今日提拔她的这份情的,这其中有多少是为了给敏若铺路?
  嫔妃三人退下了,太皇太后示意敏若念炕桌上的经书,敏若拿起来,她上辈子曾与皇家寺庙打过很长时间的一场交道,对梵文不说比老和尚精通至少能写能念远超一帮和尚——毕竟当时是为自己谋命,为了自己的小命和谋好处练的,有利可图,自然要下苦功夫。
  她的大部分梵语经文念得都比和尚都溜,气质那也是特意端着练过的,这会要念起经来毫不含糊。
  她诵经时声音顿挫平缓柔和如山泉水潺潺,颇有一番韵味,太皇太后先是看着她,后来也不由闭目认真聆听经文,拗口的梵文从她口中吐出,柔和的音色带着天然的慈悲,仿佛莲台上的菩萨从云端走下,足踏大地普度苍生疾苦——其实是上辈子为了忽悠变态皇帝练的。
  太皇太后闭目凝神静听经文,脑海中好像一会能联想到苍翠的、绿油油的草地,一会是湛蓝的、有雄鹰飞翔的天空,都是生机勃勃的;想起草原上成群的牛马,想起少年时听喇嘛诵经时老喇嘛苍老沙哑又慈和的声音面容。
  年轻姑娘如泉水潺潺般的诵经声不急不缓地传入耳中,太皇太后定定坐着,莫名想起了阔别多年的故乡。
  ——其实全是上辈子为了保命与混好日子练出来的技能,俗话说得好,不面对压力,人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潜力在哪里。
  比如敏若以前就想不到自己有跟大和尚混的天赋,也想不到这强练出来的能耐上辈子给自己混了口安稳饭吃还不完,这辈子还能给她继续捞好处。
  这家伙的,出去还不得给菩萨多添两个铜板的香油钱。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告诉我们,技多不压身,哈哈。
  为防违规,在这里不多介绍当时满蒙两族人宗教信仰,大家有兴趣的可以自行百度了解,汉传佛教当时因为顺治的事儿在孝庄文皇后这不大吃香,而且满族统治者也一度有抬高喇嘛抑制汉传佛教发展的行为,这是政治因素,但康熙也有熟悉的和尚,比如文中提到的震寰和尚,他在康熙二十五年被康熙亲自指派到潭拓寺做住持,他就是汉传佛教的法师。
  女主其实哪个都不信,从前文几次描写都能看出她对宗教的态度,她是唯物主义者,关于全世界无产阶级和全人类彻底解放的学说是她的最高、也是唯一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