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亲手杀了我,会让我更痛。”
  他的尾音在耳畔响起,轻飘飘的,又带着不可忽视的重量,“……你选啊。”
  “卡!”卢常山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从语气听是不满意的,“重来一条。”
  盛明寒揉了揉手腕,起身时腿有点麻,周岁看到后顺手扶了他一把。
  为了更贴合关进大牢的情境,盛明寒的手上都沾了灰,脸上也是脏兮兮的,假发散乱,口中还弥漫着刚刚咬破的‘血浆’味,英俊中带着些许狼狈。
  他擦了擦手,可惜指尖怎么擦都还是灰扑扑的,他只好把手背凑了过去,轻轻碰了碰周岁的脖颈。
  周岁点了点头,心情有些沉重。
  这一场是谢听阁的谢幕戏,也是重中之重,从下午一点到现在快三点了,这一条还是没过,也是他们进组以来第一次被卡这么久。
  卢常山要么说周岁的表情没收住,要么是盛明寒接得不对,反正怎么拍都不满意。
  但要说哪里不满意,他又说不出个所以,只是直觉没达到他心中的水平。
  化妆师一直站在旁边待命,其实冬天皮肤干,是不怎么容易出油的,但是旁边挂着两盏打光的大灯,温度不可小觑,就算不出油也容易出汗。补的次数多了,再好的皮肤也容易卡粉起皮。
  但是没办法,卡粉了后期还能用滤镜磨一磨,但是戏耽误下去,机器开工费一天可是几十万几十万的烧啊。
  她走过去正想补一补眉毛的颜色,手刚伸出来就被盛明寒拦住了。
  “等会儿吧。”他说。
  化妆师看了眼导演,卢常山正在监控器前反复查看刚才那段,脸色沉静严肃,看上去也不像要立刻开拍的模样。
  她就把粉饼又收了回去。
  盛明寒披着外套走过去,副导演余光里瞥见他的身影,往旁边让了让。
  他们之前合作过,默契还是有的,卢常山瞥了他一眼,盛明寒就闷不作声地站了过来,跟着他重看了一遍。
  这一镜的时长在50秒左右,不算长但也绝对不算短。卢常山把这段反反复复播了两三遍,才按下了暂停键。
  “你觉得问题出在哪里?”
  他一脸严肃地问。
  盛明寒直起身,因为手上有灰,就没有插在口袋里,只虚虚地按在桌上。
  他审视地看着监控器,沉吟片刻,“我没觉得有问题。”
  一旁的副导和助理本来还全神贯注地严肃等待着盛明寒的答案,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就傻了眼。
  啊?这是什么回答啊?
  没想到卢常山反而一拍大腿,深有同感,“是不是?我现在就这种感觉!”
  副导:“……”
  “不是,”他一脸纳闷地问,“既然不是没问题那不是很完美吗,还浪费时间一遍遍重拍干什么?”
  这不直接过?
  “不对。”卢常焦虑地道,“就是那种感觉不对!你们看这一段。”
  他指向画面,正好周岁也过来了,一群人就全都挤在监控器前,看卢常山暂停后指向的方向,这一段的剧情是楚宴冷淡地让谢听阁选他自己的‘死法’。
  谢听阁双手被吊着跪在地上,而楚宴虽然半蹲着在他面前,但却挺直了背脊,显得更加疏离。随着二人拉开了距离,镜头也跟着缓缓后拉,无形中将这种淡漠刻画得更加分明。
  镜头这一刻就停在此处。
  周岁看了半晌,也慢慢皱紧了眉。
  “这段感觉好偶像啊。”他说。
  他毕竟不是科班出身,所以表述时会更通俗一点,卢常山一拍掌,终于找到了能精准表达的词,“就是偶像感!”
  其实按正常剧情的感情线来看,这段并不突兀,他们把情绪的递进处理得很好,听到狱外的脚步声时,谢听阁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反而露出了一丝意义不明的笑,就好像他早就知道楚宴要来。而楚宴情绪更静默,不见喜怒。
  再到后面,谢听阁抬头,被楚宴扼住了脖颈,却还是嗤笑着催促他。
  情绪有收有放,起伏自然。
  但问题就出在了这里。
  他们不是在拍什么古装耽美剧,权谋才是主线。尤其停燕也不是主角,这段剧情情绪张力都很足,但也是因此显得很怪异,有些喧宾夺主了。
  “早跟你说了,谢听阁不会在这种时候让楚宴二选一。”盛明寒耸了耸肩,“他们的感情从来都是暗线。”
  其实在原着中本来就是这样的,而且作者根本没具体描写楚宴是如何杀了谢听阁,只一笔带过地写到楚宴去见了他最后一面,狱卒进去时只看到一柄剑和一杯毒酒,还有已经死去的燕王。这样留白的手法反而留足了想象的空间。
  现在这出完全是因为剧组看中了他们俩的人气,多加了几场戏,又强拗深情,自然就画蛇添足了。
  他这么解释,卢常山茅塞顿开,又怒道:“你知道那怎么不早说?!”
  盛明寒:“……”
  所以他真的很讨厌和卢常山这种导演合作,不仅要反反复复磨一场戏,而且性格喜怒无常,太折磨人了。
  卢常山挥了挥手,让他们滚去旁边休息,不要碍眼。编剧组开始紧急改剧本,因为中间空出了一段时间,统筹只得赶紧安排,把下场戏拉出来顶上。
  连夜改完之后,果然顺眼很多。
  再回到片场后,卢常山举起喇叭发号施令,“现场清空,准备开拍!”
  “三十五场第三镜,action!”
  ……
  哒、哒、哒。
  谢听阁缓缓抬起头,但又沉重地坠了下去。他在这里被关押了几天?四五天,又或是七天,已经记不清楚了。因为缺水,他嘴唇干裂,视线也昏沉。
  耳边又响起哒哒的声响,他一时难以分辨那是窗户铁栏上坠下的水滴声还是来自外面的脚步。
  直到狱卒的钥匙和门锁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肩膀才微微动了动。
  一双旧的银白长靴迈入他的视野。
  靴子的鞋尖处沾了些许淤泥,大概是来时不小心染上的。样式是前两年京城时兴的款式,他特意请工匠制了两双,现在其中一双就在他眼前。
  谢听阁喉结微动,他很想看看对方此刻会是什么表情,只是被关了太久,他已经没力气抬头看楚宴了。
  楚宴便屈膝半蹲了下来。
  他们靠得很近,却都没有开口。
  在此之前,谢听阁设想过无数次和楚宴见面时的情景,他会说什么会用什么样的语气,但是在真正见到的那一瞬间,他却说不出话了。
  一个字都说不出。
  时间在窗间水珠一滴一滴坠落的动作中流逝,片刻后,楚宴抬起手,轻轻拨开了挡在谢听阁额前的那几缕发。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动作,就好像是想再看一眼那张记忆中熟悉的五官。
  可惜,他只看到了一张带着伤痕和血迹、面色苍白唇角干裂的陌生的脸。
  谢听阁瘦削得像是换了个人。
  他都快认不出了。
  此时,谢听阁轻轻笑了笑,像是嗤笑又像自嘲,谁也说不出他这抹笑里是什么意味,就连楚宴自己也听不分明。
  “……来送我的?”
  他张开唇,声音沙哑。
  楚宴顺着他的目光落到自己刚才随手放在一旁的剑和酒,嗯了一声。
  谢听阁点了点头。
  随后,他问了楚宴一个问题。
  “你很恨我吧。”
  说这句话时,他抬起头,因为嘴唇张合,破裂的唇角重新沁出了血迹。但是他没有再去管,他扬起视线,似乎是想从楚宴的目光里得到某种答案。
  但楚宴只准备了一种答案,“是。”
  话音落下,谢听阁了然地点了点头,扯了扯唇角,道:“是,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好学生……既是如此,我死在你手中,也不算太冤。”
  楚宴便说:“你选一样吧。”
  谢听阁瞥了一眼。
  “有什么区别么?”
  楚宴望着他,脸上始终没有表露情绪。半晌后,他说:“没有区别。”
  “既然没有区别……那我选剑,剑痛快一些。”
  楚宴沉默。
  谢听阁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继续喃喃地道:“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凉山围猎也是你布的局?那次,你已经可以置我于死地……”
  “我可以借此打消你的疑心。”他说,“而且,我需要你帮我牵制三哥。这点你做得很好,我不及你。”
  谢听阁轻轻地喔了一声。
  他们又无言地沉默了片刻,楚宴拿着那柄剑重新站了起来,大概是蹲的时间长,他起身时有些微微的踉跄。
  谢听阁垂下了脸,因为知道他要做什么,所以没有看他。楚宴握紧了剑柄,向前两步轻轻贴住了他的脖颈。
  他的手冰凉。
  在刹那间,谢听阁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他们在湖心小亭里畅谈朝中局势,在竹林书房□□执一只笔写字,又或是在冬日大雪的夜里抵足而眠。
  下一刻,一柄锐器从后方刺入他的胸口,几乎将他全身贯穿。谢听阁上身紧绷,身体本能地想要挣扎,却又因为剧痛和无力而徒劳地往下坠去。
  镣铐锁住了他的手臂,楚宴就弯腰站在他面前,谢听阁闷头倒在他肩上,吐出一口新血。
  空气里漫布着铁锈气味。
  楚宴的手还贴着谢听阁的脖颈,他把剑□□,血液从伤口处迸溅,撒在他银白的袖口,刺眼又夺目。
  空气和血泡堵在喉咙里,他静静地听着谢听阁闷在嗓子里的咳声。等咳声渐隐,他才低声说:“谢听阁……”
  “楚宴。”谢听阁没让他把话说完,他自顾自地说,“你比我心狠,走的路也应该比我更远。若是他日,你没登上帝位……我会看不起你的。”
  楚宴指尖微紧。
  片刻后,他站起身。
  镣铐还锁着谢听阁,将他留在了空中,仿佛留存着最后一丝生机。
  但是他已经死去了。
  镜头拉远,楚宴在狱间站了很久。半响,他举起那杯残酒,浇在谢听阁跟前,缓步离开了这里。
  ……
  “卡!OK过了。”卢常山从沉重的表情中缓过来,脸上难得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恭喜杀青!!”
  盛明寒垂下的脑袋又抬了起来,刚走出‘牢门’的周岁也松了口气。
  结束了。
  这是他们在剧组里的最后一场戏,前两天编剧通宵改了好几版的稿,期间卢导把他们剩下的戏份都拍完了,最后定下了现在这一场,大家都很满意。
  然而,就是因为太满意了,剧组其他人泪点低的都已经哭出了声。
  这一场没有外露的情感,谢听阁的词更多一些,但是对周岁的演技要求更高,镜头在给他脸部特写时,他不能表露特别的情绪,以防谢听阁发现。
  但是,他又不能单单是扑克脸。
  为了这一镜,周岁昨晚熬了大半个晚上,反复对着镜子和盛明寒练习,才终于琢磨出一个恰当的表情。
  一个无言又复杂的眼神。
  停燕的最后一面,两人和以往无数次交锋一样,最终都没有说真心话。
  小林这样的硬汉都忍不住拿纸巾擦了擦眼睛,问:“那真的是毒酒啊?”
  他本来看剧本的时候,是很肯定的,感觉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楚宴多余的情绪。但是刚才看现场时,却又觉得楚宴那片刻的沉默好像隐藏了什么。
  如果那杯不是毒酒,他会哭死的。
  周岁哪能想到他比自己还要入戏,一时间哭笑不得,“你认为它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剧本上不是没写吗。”
  这就是卢常山的高明之处了,重新改过剧本后,他特意在这里留了白。
  给足了观众遐想的空间。
  小林却不满意他的回答,“但你就是楚宴嘛,如果是你,你准备的这杯酒会是毒酒吗?”
  周岁便反问:“假如我真的是楚宴,我说这不是毒酒,你会信吗?”
  “……”小林想了想,汗毛顿时立起来了,“不太信。”
  楚宴本来就是个心思很缜密的人,他跟着谢听阁学到了许多,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喜怒不形于色。
  就算是给出了答案,别人也不信。
  “那不就是了?”周岁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希望他们是互相喜欢,那杯就不是毒酒;如果你希望楚宴跳出泥潭,彻底逃离这片阴影,那就是毒酒……好了,去帮我收拾东西吧。”
  他们还要在这里留一晚,等和剧组的人一起吃过杀青宴后,明天再离开。
  小林回过神来,连连应声后跑了。
  等他离开后,盛明寒默不作声地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递给他。
  大概是盛明寒在剧场当着那么多人亲他留下了阴影,此后对戏时周岁出戏出得越来越快了,颇有些有压力才有动力,有动力才会成长的意味。
  盛明寒有些可惜,不过虽然没有了接吻的机会,他还是在口袋里准备了糖,留给周岁紧张的时候舒缓精神。
  周岁就着他的手把糖含进唇间,含糊地道:“终于杀青了,真的好累。”
  和这么多有实力的演员、导演共事,成长是很快,但压力也很大。这段时间周岁就算在睡梦中也不是很轻松,好几次都在梦里背台词。
  而且,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投入地拍一部戏后,对情绪的消耗还是太大了。他昨天刚和陆望远打电话,说拍完后打算休息一段时间,就先拍拍广告什么的,正好tesoro那边的代言流程也要进行起来了。
  他还能把盛明寒拐到B市去,在那边和妈妈一起再多住几天。
  周岁算盘打得很好,盛明寒嗯了几声,但实际上没听进去,他若有所思地问:“你觉得那杯是不是毒酒?”
  周岁:“……”
  你怎么也在纠结这个啊?!
  “我本来也没多想,都是小林把我带坏了。”他叹了口气,苦恼地道,“现在我满脑子都在想这个。”
  “……”周岁一脸无奈,他想了想,又反过来问盛明寒,“那你觉得,谢听阁希望那是毒酒还是无毒的?”
  “你不要用反问来逃避我的问题。”盛明寒不满地捏住他的脸,满意地听他像小动物一样唔唔两声后才放开,“谢听阁会希望那是毒酒。”
  这回答出乎周岁的意料。
  过了一会儿,他问:“为什么?如果那杯没有毒,不就能说明楚宴对他很在意吗,给他留了一线生机。”
  不,还不是一线生机。
  是五五开。
  盛明寒也反问他,“那你觉得,谢听阁为什么会在五五开的酒和必死的剑里,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呢?”
  周岁一下子被问倒了。
  ……糟糕,现在他也好奇起来了。
  但是盛明寒没有回答他,只是学着他之前的样子,也摸摸他的头,然后拉着他的手回了休息间。
  最后,谁都没弄清楚答案。
  反正,这也不重要。
  *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