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陶栀被吓得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被身后的霍去病一把扶住。她惊魂未定地看着身后的人,舒了口气地同时冲着他尴尬的笑了笑:“不好意思啊,没站稳。”
  心跳忽然跳得很快。
  霍去病笑而不语,眉眼弯弯,如同盛满了夜间的星河,煞是好看。他松开她,看向屋里同样惊魂未定的女子:“我们乃赵府宾客,百春姑娘,怕不会不记得我们吧?”
  陶栀看着百春低头不语,出声道:“百春姑娘,你知道冬草姑娘身患中毒而死之事吗?”
  百春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一脸害怕又警惕地盯着他们:“我只是路过恰巧看到她罢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全身都在轻轻颤抖,双眼失焦,像是受到了什么重大的打击,魂不守舍,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要不咱们等会儿再来问?”陶栀不忍心,轻轻拽拽霍去病的衣袖,“她这副样子此时怕是什么也问不出来,我们等会儿……”
  “不,就要现在问。”霍去病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目光炯炯地盯着百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偌大的房间里就你一人,你在干什么?方才我们在外逗留如此长的时间,你没有注意到我们?”
  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只能听到窗外萧瑟的风声,以及被风卷起的落叶摩擦声。
  陶栀不明白他的用意,本想出声发言,奈何张了张口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心里极其郁闷。
  她扭头看看身旁的人,霍去病也像是不及似的,极有耐心等待百春开口。
  脑海像是有一瞬间的空白,内心矛盾,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的迷茫感。
  “我说吧。”
  陶栀被这道声音瞬间拉回现实,她定定神,将脑海中的杂碎念想通通甩到一旁,目光锁定到百春身上,聚精会神地听着她的发言。
  百春垂着头,眼里噙着泪水:“我看到冬草的尸体,很害怕。我胆子很小,因自己的兄长死在眼前,我对这些事情总是逃避。唐姑娘是对我最好的一位主子,虽相处不多时日,但她同我讲琴棋书画,愿意陪我看星辰,听我讲陈年旧事,因此相比冷冰冰的侍女房,我更对这间屋子有信赖感。”
  “我害怕打雷,她会在我发抖时轻轻地抱住我,安慰我,说我只要害怕便可以来找她……可是我来了,她却被人下了毒,昏迷不醒了……”她的眼眶通红,声音越来越低,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我没有注意到你们,方才只当是庄齐又来了,并未在意,却没想到竟是两个人……还进来了。”
  “庄齐是何人?”霍去病问。
  “是膳房那边的人,负责给各个房里的主子送吃食。”百春抽噎着说道,“他总是来给唐姑娘送一些点心来,一来二去,我就与他相熟了。”
  陶栀看她全身颤抖,不由得生起了怜悯之心,声音轻柔:“现在雨停了,你不用害怕了,不如随我们一同到大厅里去,那里人多……”
  “陶栀。”霍去病的声音忽然传来,打断了她。陶栀错愕地抬起头,对上他毫无温度的双目,眼里像是有着一丝可笑,又有一丝无奈,“此人是务必去大厅的,凡是与此案相关之人必须聚集在一起挨个询问,以防漏网之鱼抱有侥幸之心。”
  说这句话时,他看向百春,眼底中划过一丝深不见底的冷意,吓得百春不敢说话,偏过头躲避他的目光。
  “来人。”霍去病的声音冷冽,大声对着屋外的人说,“将此人送到大厅里等候,唤膳房庄齐一同前去。”
  屋外的侍卫毕恭毕敬地应声,进屋内将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百春带走,只留他们二人在原地。
  待人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陶栀才皱着眉看向霍去病,眼中满是不解:“你到底要做什么?”
  夜幕降临,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她有些看不清霍去病的脸,模糊之中满是陌生。
  片刻后,霍去病在一片黑暗中开口了:“河西之战,我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战友……因为他心软,因为他……他不是一个合格的战士。”
  他的声音很低沉,没有了往日的清脆爽朗,似乎陷入了那段回忆里,身临其境。陶栀沉默,静静听着他的话。
  “元狩二年春,那时我被任命为骠骑将军,独自率领一万骑兵出征匈奴。率军从陇西郡出发后,越乌戾山,渡黄河,斩杀遫濮王,涉狐奴水,六天转战数千里,踏平了匈奴五王国,随后他们投降了。”
  “越过焉支山又是一场恶战,战士们打了六天六夜,疲惫不堪,便在部落周围休息。他的名字我至今不知,只知道他日日都在我身边打杂,年岁很小,我便唤他阿小。”
  “他年纪小,心地善良,那是他第一次出征,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那日在沙场战死的众人便把他吓得半死,休息之时都魂不守舍,出去闲逛一圈后竟带回一个匈奴部落的小儿,浑身是血,满身的伤,带回之时,只剩一口气。我本是拒绝的,奈何他……”霍去病长叹一声,“奈何阿小一意孤行,欺瞒着所有人将孩童藏入军帐中,为他疗伤,细心照料他,本想着待他痊愈后将他归回家乡,却不料在我们将要启程越过焉支山时,那孩童忽然从军帐中跑出来,拿着匈奴部落首领的刀,狠狠插入阿小的腹部。”
  那日的霍去病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时掏出自己征战沙场最得心应手的梅花枪,一枪将匈奴孩童的头身分离,鲜血四溅,溅到了阿小同样满是鲜血的身上,如同绽开的妖艳花朵,刺目无比。
  他至今都没有忘记阿小在临死前对他扬起的那抹笑容,有些痛苦,有些无奈,又有些遗憾。
  阿小的嘴唇颤抖着,霍去病听不清他的声音,便趴下俯在他的耳边,只听他哆嗦着嘴唇,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在下……并非好战士……无法与将军……共收匈奴。
  “匈奴”这二字他咬得极其重,血泪模糊了他的双眼,胸口一起一伏,吐出一口鲜血,溅了霍去病半身。
  霍去病沉默地看着阿小的笑颜,在他的目光注视中,阿小渐渐失去了呼吸,死在了苍茫大漠的春天里。
  其他战士们纷纷围在四周,一片沉寂,呼吸轻弱,仿佛害怕打扰到他睡觉一般。
  大雁盘旋在头顶,为他的去世唱响最后的哀歌。
  “这是他的选择,他无法怨天尤人,只是因为心地善良,便英年早逝,着实遗憾。”霍去病看向陶栀,“战争残酷,事务繁多,我没有功夫陪他坐下来品一杯茶,喝一壶烈酒,这也是我的遗憾。因此我的所作所为只是不愿旧事重演,而已。”
  陶栀沉默片刻,低垂着头,最终沙哑着嗓音道:“我明白了。”
  心地善良固然是好,可是他不愿意看到这份善良被恶人所用,保持警惕之心,是他征战沙场多年所留下的习惯。
  同理,他亦不希望她的一片善意,最终害了自己。百春是善是恶还无法下定论,他只是害怕东郭与狼,农夫与蛇的故事重演。
  陶栀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多谢你的提醒,我日后一定注意。”
  黑暗中,她听到了霍去病的笑声,很轻的一声,是对她这句话的回应。
  这笑声是对她的回答,也是对阿小死去之时的回复。
  如同跨过千年前,他对阿小的告诫,而阿小对他的告诫也做出了回应。
  ·
  待到他二人急匆匆地赶回大厅之时,大厅内便站了一排侍女、侍卫。他们个个神情紧张,站立不安,其中包括双目通红的百春,以及她身旁个子不高,穿着膳房服饰的庄齐。
  赵士程站在过道中间,皱眉看着这一排人,看到他们二人的到来,他迎上去道:“我命人排查了最近与阿婉接触过的人,便是在场这几位。阿婉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入,我着实是想不到还能有谁与阿婉接触过,有害她之心。”
  “有这些人足够了。”霍去病眯着眼打量着他们,像是被一道强光刺痛了双眼,他们一个个都纷纷避开他的目光,垂下头,默不作声。
  陶栀将百春与他们的对话以及他们的发现毫无保留地低声告诉了赵士程。他眉宇皱得更紧:“先盘问一下吧,不然毫无头绪。”
  “都抬起头来,不要畏畏缩缩。”赵士程大声说,那些侍女们立刻吓得抬起头来,连大气都不敢喘。
  “一个一个来吧,”霍去病指着右手边第一个穿桃色衣服的女子,挑了挑眉,“你先来,你近日与唐姑娘有什么交集?说过什么话?”
  桃衣姑娘吓得立刻跪倒在地,声调都变了:“奴婢,奴婢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做,奴婢只是一个负责点灯的,前日遇到唐姑娘在园林中游逛,她似是迷路了便来问奴婢出去的路从哪里走,奴婢如实交代,之后再无相遇。”
  霍去病没说话,挑眉看向第二位女子。
  这位女子穿着一身鹅黄色长裙,朴素淡雅,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只是唇色过于鲜红,夺人眼目。她从容地行了礼,毕恭毕敬道:“奴婢名唤晓棠,负责唐姑娘房内的香火。唐姑娘睡眠质量不好,须得点香入眠,今日未时饭后,唐姑娘需要午睡,奴婢按平日里所需的方子配好香火,送到唐姑娘房中,恰巧碰到百春从房中出来,我们二人打了照面后便各奔东西,奴婢将香火点燃值完班后便出了房门,恰巧百春姑娘回来,我二人换了班,奴婢便离开了。”
  说这话时,晓棠下意识看向百春,只见百春脸上此时一脸坦然,并不理会她的目光。
  “行,那下一个就由膳房的庄齐来说吧。”霍去病把玩着手里的茶杯,饶有兴趣看着惊慌失措的庄齐。庄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个劲儿地磕着头,满脸惊恐:“真的不关小的的事啊,小的只是一个膳房负责送食之人啊!”
  “你身为膳房送食之人,也应知道礼数,趴在窗户边偷窥可也是送饭的程序之一?”陶栀严厉地出声质问道。一旁的霍去病看了她一眼,轻轻笑了笑。
  赵士程目光如剑,死死地瞪着跪在地上的庄齐。
  庄齐闻言,呆滞了几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大哭起来:“是小的错,小的认错!可小的看的并非唐婉姑娘,而是百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