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推开门,一股雨后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陶栀紧随其后,大风忽起,将房檐上的雨滴通通吹下来,打到那棵孤零零地立在青砖石路的尽头的柳树上,上面挂着一根红绳,随着风的方向摇曳。
  尽显孤寂凄凉。
  陶栀有那么一瞬间像是觉得唐婉正站在那棵柳树下,大雨瓢泼,一位身穿湖蓝色薄纱长裙的女子斜斜地撑着一把油纸伞,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感受着雨滴触碰指尖的冰凉。
  弱柳扶风,像是下一秒就能被大风吹走。
  “陶栀,在这里。”霍去病直奔柳树旁,在那边冲着陶栀挥手。陶栀回过神,走到那里,目光一直盯着红绳上系着的红色福带。
  这根祈福带随着风飘扬着,其上留下了两行娟秀又苍劲的字迹:
  ——吾夫再娶,弃吾千里。
  ——只叹吾怨,吾心已死。
  我心爱的丈夫将我拒之千里,转眼又娶了一位可以与他白首偕老的妻妾。
  只是应该为我心中的怨恨而叹息,其实我的内心,那份对他的感情早已经消失殆尽了。
  陶栀无法想象唐婉是怎么忍住心中的剧痛写下这两句话,笔尖落纸,心在滴血。
  她看向霍去病,只是霍去病此时正半蹲下来,指尖一直在柳树附近的泥土上游走,半天像是确定了什么,忽然开始用手挖起土来。
  “下面有东西,虽然对不住唐婉,但这可能是线索的突破,人命关天,不能再等下去了。”霍去病一边挖一边解释着说。
  陶栀闻言,连忙蹲下身撸起衣袖与他一起挖。
  二人一语不发,挖得筋疲力尽。一场大雨下过不但没将上面的泥土冲开,反而这种黏糊的稠感是挖掘更加费劲。半响过后,一个手掌大小的木匣子出现在二人的视野中。
  霍去病拿起木匣子,默念了几声对不住后,轻轻打开了木匣子。
  陶栀探头看去,其中只放着两物——一封信和一个玉钗。
  信纸很薄,下方的玉钗格外精美,钗头的凤凰栩栩如生,火红色的翡翠点缀成凤凰之眼,颇有下一秒就驾风而起之势。
  “果不其然,确实是凤头钗。”陶栀感慨之余将腰间的唐先生所托付的凤头钗拿出,借着月亮微弱的光将二者进行比对。
  当她的指尖轻轻触碰到唐婉的凤头钗瞬间,一道耀眼的白光照亮了整个后花园!陶栀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发觉光源竟然来自于凤头钗!
  她看向霍去病,霍去病的眼中也是一片震惊。
  白光倏地变成点点萤火,在空中缓缓凝聚成一颗拇指般大小的明珠,落到陶栀手中。
  与此同时,她另一只手中唐先生的凤头钗也开始渐渐发烫,随后缓缓渐凉。
  “唐先生的钗子应该是真的吧。”陶栀对只会在古装影视剧里出现的这一切感到格外震惊,目瞪口呆。
  “不清楚,或许回去之后系统会给出答案。”霍去病很快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转而将注意力放到那封信上,他展开信,一张信纸上仅有寥寥几字:
  婉已去,再无念——放翁。
  似乎是听到了唐婉内心深处的破碎声,二人沉默不语,唐婉的痛楚弥漫在四周,无助又凄苦。
  此时凤头钗的光芒也渐渐暗淡下去,一如唐婉收到这封信时的满心欢喜到阅读后的认命痛苦。
  她以为心中的放翁依旧无法放下自己,她以为放翁记起了从前的旧事,她还以为……
  以为他愿意找到自己,重回往昔。
  一切不过是她的自作多情,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
  她独自一人坐在梳妆台前,盯着格外熟悉的字迹,最终还是提起笔,在本要为他祈福的福带上提下了那两行她的所想之言。
  一笔一画,一撇一捺,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耗掉了她所有的情感。
  终究还是所爱之人,所伤至深。
  ·
  “衙役的人到了——”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气势汹汹地进入赵府,聚到大厅门口,为首的人与赵士程简单沟通了几句,便下令一部分人去封锁赵府,另一部分人在府内搜查线索。
  等陶栀与霍去病火急火燎地赶到大厅时,为首的捕快早已坐到赵士程的木椅上,手捧香茶,瞪着站成一排的侍女侍卫们,听着他们挨个发言。
  “赵公子,不用查了,我们已经知道凶手是谁。”霍去病迈过门槛,缓缓走到赵士程身边,眯着眼看着悠闲自得的捕快。
  “你是何人?怎有查案的权利?”捕快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冷哼一声,“莫非你二人也是凶手之一?贼喊捉贼,想迷惑我们的视线?”
  还没等赵士程介绍,霍去病脸色一沉,冷笑一声,一双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中满是不屑与嘲讽道:“区区捕快而已,竟摆如此大的架子,倒叫人好笑。”
  “你!”捕快怎么会忍受奇耻大辱,重重地将茶杯摔到桌面上,起身与霍去病面对面,“好,那你说说看,凶手究竟是谁?”
  霍去病看了眼陶栀。
  陶栀自从进屋就没再发言,一直垂着头默不作声,直到霍去病轻轻地戳了戳她,她才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百春,向百春面前缓缓走去:“你说唐婉是对你最好的一位主子,说她同你讲琴棋书画,愿意陪你看星辰,听你讲陈年旧事,安慰害怕打雷的你,对吗?”
  百春有些没搞懂情形,懵懵地点点头:“对呀,怎么了?”
  “可你是怎么回报她的?”陶栀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声音是她自己都没有听过的冰冷,“你和陆母内有勾当,为了让唐婉死心,她命你将陆游的信送到唐婉手中。你还想着斩草除根,利用丹红花磨制成胭脂,借此机会趁机毒害唐婉,对吗?”
  百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怎么可能?!唐姑娘待我如此之好,我又怎会害她?!”
  一旁的捕快发出一声嘲笑,被霍去病狠狠地瞪了一眼,气焰瞬间减了一半。
  陶栀从衣袖中掏出两盒一模一样的胭脂,一枚桃花线扣,以及唐婉一直格外珍视的凤头钗递到百春面前:“你右侧衣扣掉了一枚,你瞧瞧,看看是不是。”众人连忙低头看去,果不其然,百春衣裙的右侧少了一枚衣扣,并不明显,“它是连同这盒由丹红花磨制而成的胭脂一起找到的,就在侍女房后的禁区,是一个巨大的斜坡,由于地势崎岖容易失足跌落,因此禁止任何人进入。本来我们也并没有注意到,只是那里住着一个疯疯傻傻的人,一直在重复一首诗,吸引了我们的注意。”
  “尚午时分雨蒙蒙,沾花湿露惹人闷。”陶栀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百春的脸色。百春的脸色渐渐变差,眉宇微微蹙起“绝险峭壁无人去,百年燕鸟衔春来。想必是在说你吧,百春姑娘。”
  “凡是经过的人,那个傻子都会取名作诗玩!再说只是因为我经过,就能定我的罪吗?!”百春情绪激动,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我一心一意为了唐姑娘,你们却胡搅蛮缠定我的罪!倘若我真真去了,也是死不瞑目!”
  “百春姑娘别激动,激动耗力气,等会儿还得留点口舌到大理寺去一趟。”霍去病出声道,“如果仅仅只是因此,我们也不会轻而易举地定你的罪,只是这两盒胭脂,你并没有仔细观察吧,从而才会漏下破绽,让我们从中发现,得到突破口。”
  百春脸色铁青,死死地盯着霍去病优雅地打开胭脂盒,他将胭脂那一面对着百春看,其上有一个并不明显的小点,他又将唐婉的凤头钗钗尖上的那抹红印也一同给百春看,微微一笑:“你瞧,是不是像凤头钗插入其中的样子?你将陆母给你的信交给唐婉,唐婉坐在梳妆台前读完后痛彻心扉,不知不觉就将风头钗插入其中,而这盒胭脂正是有毒的那一盒吧。你并没有注意到唐婉的这个举动,因而在处理毒胭脂时只是将它丢到禁区中,认为不会有人注意到此。”
  “可你忘了吗?今日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你自认为藏好的胭脂早已被雨水冲刷出了一角,连同你自己都不知何时掉落的衣扣一起,重现天日。”
  “其次便是冬草的死。我们到侍女房中查看,又询问了其他侍女,晓棠与冬草入府时间晚,恰巧还一同入府,加之同有收藏胭脂的癖好,关系要好,情同手足。”霍去病又看向一旁强装镇定的晓棠,“或许你没有杀冬草的意思,只是意外间造成了她的死亡。”
  晓棠再也沉不住气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满面泪水,双手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在场的其他侍女们震惊的同时不忘舒了口气,怯怯懦懦地看向晓棠和百春,一声不吭。
  赵士程有些没反应过来,拧着眉问:“你们怎么知道晓棠是杀死冬草的真凶?”
  “晓棠的供词里一直在强调与百春的时间线是错位的,她们二人只有一面之缘,因此这种时间线对她们二人作案是极好的,一面可以排除嫌疑,一面还可以相互作证。”陶栀解释道,“从始至终都有两盒胭脂,晓棠点香碰到百春出房,恰巧走到梳妆台前看上了那盒有毒的胭脂,于是偷偷藏起,以为唐婉睡觉之时悄悄放回侍女房,这也是她为什么出去还香的原因。”
  “晓棠得手后便欣喜地告诉冬草,二人试了一番,可惜胆量太小,害怕被发现,于是冬草以换茶草为由再次回到唐婉房间,将手里的毒胭脂放回后,发现梳妆台上还放着一盒胭脂,而这盒无毒胭脂正是百春趁室内没人借机放回的,为的就是混淆视听。”
  “由此冬草十分生气,认为晓棠欺骗她,于是草草换完茶草后去找到晓棠,并与其发生争执,侍女房中的一名膳房侍女可以作证,她恰好目睹了一切。”陶栀清清嗓子,继续道,“她说她躲到假山后面亲眼看到晓棠将她从膳房拿回的糖糕点狠狠塞入冬草嘴中,冬草瞬间瞪大了双眼,连连后退,倒地不起。只是她胆子小,目睹一切后急匆匆地跑到了膳房里逃避,膳房的王袍人也可以作证,他二人一直呆在膳房中直到雨停后。”
  “冬草先前涂了当红花,又食用了大量的糕点,因此丹红花中毒瞬间毙命。这也是为什么她唇边还残留着面饼的碎屑。晓棠吓得半死,可她害怕,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重新回到唐婉房间,仿佛一切什么也没有发生。”
  “为了一盒胭脂竟酿成了此番大罪,晓棠,你如今后悔吗?”陶栀缓缓说出这句话,目光炯炯地盯着晓棠。
  说到此,晓棠哭得更加撕心裂肺,哭声痛苦万分。
  赵士程与捕快沉默着,陶栀叹了口气,转而又看向百春:“我想,陆母给你的任务就是让唐婉看到那封信,让她死心罢了。只是想要唐婉的命,是你的一意孤行吧。”
  百春似乎是认定了自己也逃不过了,冷笑一声,没有搭话。
  “那声尖叫是你喊的,为的就是在混乱中借机将毒胭脂藏入禁区里,然后又着急忙慌地回到唐婉的房间里,装作一副与你无关的样子。”陶栀摇摇头,“过程很出乎意料,只是破绽太多,稍加盘问便可得到结果。我有一点疑问,唐婉对你那样好,你的动机是什么?”
  说到动机,百春面如死灰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生机。她冷冷地扫了一眼对她失望透顶的赵士程,凄惨一笑:“动机?不过是嫉妒罢了。”她看向赵士程,一双眼眸里写满了嘲讽,“凭什么那个被休了的女人能值得你这般重视?凭什么我在你身边辛勤付出这些年你却依然将我视若无睹?!你不爱我,又凭什么将我留在身边?!凭什么在我绝望之时给我希望?!”
  百春越说越激动,一张布满泪痕的脸渐渐涨红。她拼命地挣扎着,可惜被身后的两位侍卫死死地抓住胳膊,尝试无果后便声嘶力竭地喊:“凭什么?!”
  转而又看向陶栀,扬起一抹笑意颤着音:“那个女人的到来抢走了我的希望,纵使她对我再好,我又凭什么对她感恩戴德?”
  “百春!!!”赵士程怒目圆睁,大声呵斥道,“这一切,不过是你的臆想罢了!我从未给过你希望,将你捡回来不过是府中缺人,看你着实可怜罢了!没想到你竟怀有此等龌龊之情!”
  百春不可置信地瞪着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眸看向赵士程,原本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暗淡下去。她扯了扯嘴角,隐忍地笑了几声:“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哈哈哈哈哈哈——”闻言,她仰头大笑,笑得张扬,笑得释怀,笑着笑着嘴里忽然涌出血来。她的眼神中全是悲戚,满满的悲伤溢出眼底,“真可惜啊……在死前最后一刻才能明白你的心……”
  她的双腿突然一软,双膝跪倒在地。两名侍卫猝不及防,连忙拽住百春,只是她站不起来了。
  百春将眼前地所有人环视一周,倏地吐出一口鲜血,缓缓闭上了双眼:“也罢……算是弥补我此生之过错,爱错了人……”
  “解药就在胭脂盒中……就在……”
  “……”
  话还没说完,她全身力气像是忽然间被抽干似的,头重重耷拉下来,再无声音。
  在场的众人一瞬间不知所措,不少侍女害怕地尖叫起来,侍卫们则连连后退,生怕从百春身上留下的血液脏到他们的脚。
  霍去病探步伸手放在她的鼻息下,停顿了几秒钟后沉默地摇摇头,回到了原来所站的位置。
  赵士程全身颤抖,半张着口,明明对她恨之入骨,可惜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也不算坏到良心皆无,在死前最后一刻交代了解药的位置。
  郑太医连忙拿过那两盒胭脂,从其中一盒的底部极其隐秘之处找到了缝隙,使劲掰开后三颗圆滚滚的药丸躺在容器正中间。
  药丸的下方留着一张字条,上面是与陆游留给唐婉的那封信上一模一样的字迹:
  陆氏并无错,一切皆因我而起,事已至此,我早早服毒,以弥补此生过错。
  ——百春。